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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花开


从夜色深沉到天光破晓,当阳光染痛了她的双眼,戌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哭了。顺着她眼角淌下来的泪,沁湿了她披散的发,和枕上好看的云锦。她看到了很多。从他们相遇,相伴,到后来的相知,相爱,她都看到了。

        初见时,她从画中提了鞋履出来,娇俏可爱。而他长身玉立,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四目相对,是最初的一眼,也是牵绊纠缠了往后诸多眷恋和情丝缱绻的一眼。北邙山上北邙山上可琴音杳杳,也可炊烟袅袅,明明每日所发生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可是当看到苏越和叶澜音在一起,在没有人打扰的山水之间过着他们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小日子,竟让人生出一种神仙眷侣亦不过如此的感叹来。

        只可惜黄粱梦醒,好梦难圆。

        戌晚和浅沧皆是神,除却九重天上的荣耀,三界碑上他们名字所篆刻的位置,玄天殿中金色的排位,他们委实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她与他一样,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时光无声的涤荡下,他们连情绪都变得如同人间供奉的那些石像。叶澜音说,她讨厌她,羡慕她,就算不承认可还是有些妒忌她,然而她又有什么是她可羡慕的呢。她不过活的久了一些,不过是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不过神仙牌供奉在玄天殿中的紫玉盏上。有什么可羡慕呢,在戌晚看来,她的十万年比不上叶澜音的几百年,她的几百年,抵不过叶澜音伴着苏越在北邙山上的那些年。

        戌晚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漫长的时光,悠远的岁月,无论是桀骜轻狂还是不羁放浪,都被这一场漫长的生命吞没,如瑶池里被打磨的光华的紫玉金藻,静静地躺在潋滟的池底,安静的绽放着。所以她明白,自己或许会感动,却决计不会流泪。她没有哭,哭的是她的曾经遗失了的命魂。

        戌晚微微一叹,坐起身来一面拢了长发,一面去撩轻云纱的帐。她知道她大概是能听到的,就像是对多年相交的老友闲来而时的攀谈,戌晚道:“你说你羡慕我,可知我又有多羡慕你,你拥有的不比我少,而你拥有的我却是永远也得不到。”

        做不到,自然也得不到。戌晚是神,既然享誉了神的荣耀就应该承担神的责任。无论以前还是以后,她大抵都无法做到叶澜音那样的肆意妄为和敢爱敢恨吧。

        命魂虽然归位,可却迟迟没有同戌晚余下的二魂六魄相融合,这大概也就是戌晚身子为何一直不能大好的原因。秦疏影不知所以,只能三天两头的找华祁或是另一位扁氏的药君,然而两位东、西两边的司药星君次次皆把的是平安脉,皆说花神的身子只需静养。秦疏影不信,说静养了这么久便是猫都要养胖了,怎么偏生戌晚这段时间瘦了一个圈?为此又少不得拉着药君写下一两张方子。然而戌晚知道,她一直没有大好是因为叶澜音的念。

        就像人死后怨念或是眷念太过深重便会游荡在人间,迟迟入不得轮回。叶澜音的念迟迟放不下,自然成不了戌晚的‘命魂’,没有完整融合的魂魄,戌晚驾驭起来吃力自然是难免的。于是,在戌晚某一日抱着手臂立于檐下看花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问叶澜音道:“你可有什么愿望未了。”

        没有人回答她,她柔柔的声音被带着杏花香气的风儿吹散,很快就飘落在了云里。然而她依旧安静的看着花,美得就像是一座精描细刻的玉雕。良久之后,戌晚低垂下眼眸,唇轻轻颤了颤,终是说道:“我想去看看他。”于是戌晚便理所当然的带着叶澜音去见浅沧,不过她也没有那么有空,虽有秦疏影在帮忙操持,可百花宴到底是归她这个司天下花事的花神来操心的事。而叶澜音再一次见到浅沧,便是在那场百花争艳,荼蘼迷人眼的百花宴。

        他踏云而来,墨发金冠,紫衣层叠。远远的,明明看不清他的神色眉眼,周围哄闹的气氛却忽然间安静了下来,随着浅沧从云头上下来每走一步而摆动的衣摆,那些因着百花宴而有幸上得这九重天而早早来了的仙家们,无不面容恭敬而又拘谨的向着那位可望而又不可及的帝君俯首作揖,修为差一些的,更是颤抖着双腿跪倒在地,面露惶恐。即便浅沧有意收敛,但他身上所散露出来的灵压却不是那些下三等的小仙能够承受的。

        戌晚同样抬头望向云头上宝相庄严的神,感受到叶澜音的情绪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戌晚原本以为,叶澜音会操控着这具身体迫不及待的迎上去,装作是自己与浅沧寒暄两句,问他好不好,近来如何。或是无语凝烟,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并在心中勾勒出她记忆里的眉眼。然而,她想错了,心湖里被风吹起的波折徒然静了下去,又变成一潭黑静的死水,冗沉的无边无际。当浅沧渐渐走进,并在戌晚面前停下,戌晚自然而然扬起笑意想与之寒暄几句的时候,叶澜音却控制了她的身体,直径迈开步子,与浅沧擦身而过。

        只是一个擦肩,却成了后来重天传了好一阵儿的八卦。

        她一直走到僻静处背着鼎沸的人声才肯停下,身旁花团锦簇叶蓁回廊,一个白色的影子仍迈着莲步疾步走着。戌晚在刹那间回过神来,而叶澜音虚白的身影也停了下来,那个虚白的影子正背对着她,一袭白衣,发髻素净,这大概就是叶澜音本来的样子。戌晚的三魂七魄被浅沧封印在了这具琅轩玉镂成的容器里,所以戌晚心知肚明,她的命魂好好的被存放在了这个容器里,眼前的叶澜音不过是她命魂的残念。

        即便叶澜音曾是她的命魂,可戌晚到底还是不懂她的。叶澜音身上有红尘气,沾染了人间诸多的爱恨情仇,而这些复杂的感情都不会是戌晚一个被人供奉了几万年清心寡欲的神能够理解的。所以当叶澜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不对。”的是时候,戌晚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她不是想要见他吗,为什么见到了又逃开了呢。

        叶澜音一直背对着她,其实到现在叶澜音依旧很讨厌戌晚,或者是比之前更加的讨厌。而这种讨厌说到底其实是她的不甘,就算旁者不拿戌晚同她作比较,如今她真正见到戌晚却也免不得自己做一番比较。于是,她尤为不甘。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戌晚的一瓣魂魄,若是同其它飘散的魂魄漫无目的的在三界之中游荡也就算了,为什么唯独她这一瓣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情感。为什么她会爱上浅沧为戌晚用心头血养魂的器皿,又为什么要让花神复生,让她变得不再是她,也失去了她曾经以为可以拥有的一切。

        她想见他。是叶澜音想见苏越。可是当她看到浅沧,看到他高高在上可望而又不可及的时候,她忽然间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神,是神殿中冰冷的雕像,是紫薇苑中目送万古更迭日升月沉的帝君,却不是那个曾与她朝夕相伴,煮茶弄琴,与她坐在屋顶上一起并肩数着星星,听她将四海八荒的趣事和八卦,又说故事与她听的人了。

        叶澜音同戌晚讲:“刚去到人间的时候,我就觉得对凡人来讲世道真的很不公平。可苏绯织却对我讲,世道对所有人的不公平其实才是最公平的。”

        她依旧背对着她,双肩微微有些颤抖。“便是一个凡人也好呀,不管公不公平,甘不甘心,又有什么心愿未了,求不得,放不下,一百年过后去到奈何桥边,找孟婆要一碗汤茶,就算铭心刻骨,血肉模糊,该忘的、不该忘的,也终究什么都忘掉了。”她笑的很轻:“可惜我不是一个凡人,不是神仙,不是妖魔鬼怪,甚至……我都不是我……”

        戌晚上前一步,原是想安慰她,可是却也不知道该安慰她些什么,便只能抱着手臂不再向前,静静的听叶澜音倾诉。

        花铺了满地,叶澜音没有戌晚的嗅觉,分不清身旁这些姹紫嫣红的香气。她看着一地的芳华,有些怅然,有些欣慰,也有些意料之中的问道:“戌晚花都开好了罢。”

        戌晚点头,北邙山上的花海她仍旧记得,包括那片触目惊心的红。

        “我都还未见过戌晚花开花时的样子呢。”

        “我带你去看。”就如同这一年百花宴的主角是戌晚,因为戌晚的苏醒,这一年百花之中的主角便是戌晚花。百花宴上丛丛簇簇的戌晚花,无不在提醒着前来赴宴的仙家们花神复生的好消息。叶澜音不可能没看到,只是她从未见过戌晚花开花,自然是不认得戌晚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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