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特殊的孩子（日常）
“……方才听说……云人服下的丹药是假的？”
药师收拾着手头的纱布，乍见这一身狰狞刻骨的刀伤，医者心情有几分郁郁。闻言头也没抬，轻轻回问了声：“你听到外间之前的谈话了？”
“一点……”
多赖秦假仙的大嗓门，偶尔有几句话飘进了明隅耳中。
慕少艾心道卧床之人反正暂时是做不了什么，稍微讲一讲局势也无妨，免得他烦闷无聊还胡思乱想……
“昨日忠烈王府审讯罪恶坑之人，意外获取消息——狂龙以金八珍引练云人前往罪恶坑，说给姐姐过生日，还送上金八珍首级当作生日礼物……魔君现身，云人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后来她回气不足，服下丹药却没能改善状况，反而功体溃散最终落败。云人拒绝向狂龙服软，自尽身亡……”
“……唉！”明隅垂下长睫遮了眼，忍不住轻叹，带出几分悲凉伤感。
听证言的意思，药的效果显然彻底不对症，应该不会是药师炼制的问题，遂问：“……丹药并非你直接交递吗？”
药师神情有几分懊恼，无奈说道：“时间不巧，云人因先前为了试探魔界向瀚海击落惊天一掌，丹药炼成之时她刚好在闭关调息，所以我将丹药交给了守在萍山的金八珍……”
而据罪恶坑中人的交代，魔君宣称是翳流帮忙制作了丹药，金八珍则早就被魔界暗中控制！
“翳流？怎会……咳咳…咳…”
明隅暗惊，这个第三方势力何时倒向魔界的？
“麦激动！”药师连忙轻声安抚伤者，听他语带质疑，又道：“你也觉得还有内情？谈无欲等人也在怀疑；而且谈无欲说他上门质问过了，翳流一口否认此事，北辰元凰甚至显得有些脑怒……”
江湖传言放出七彩云霓的正是翳流中人，目的也很明显——使翳流摆脱当时被正道频频挑拨用以牵制魔界的局面，成为正魔对立之外独立的第三方。
后来的局势发展正是练峨眉与魔君势不两立，双方都未动翳流，北辰元凰因何这么急着帮魔界？
明隅慢慢平复内息，冷静思索……
一种可能：翳流内部的方针本就是多方算计多方得利。但此举需要非常强的平衡能力以及布局分寸，险如火中取栗，处理不当就是覆灭之祸。
另一种可能：情报有误——要么放出七彩云霓的不是翳流，要么制作假药的另有其人。
药师靠坐在床边，微低着头亦默默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微笑着对明隅说：“这件事情我有些眉目了，问题很可能出在翳流内部以及醒恶者身上……等我查清在告诉你？”
慕少艾似乎倾向于独自处理与翳流黑派相关的事情……明隅暗自皱眉，却也并未阻止——慕少艾确实是眼下对翳流最为了解的人……“嗯”了一声揭过，放弃再问此事。
“哎呀呀～麦多想，”药师伸手抚平他的额头，轻笑，语带嫌弃道：“你现在又帮不上忙，跟你说这么多也是白说的！放心，我会跟谈无欲以及他那个装模作样有家不回的同梯商量～”
“……你打算回崖下了？”
说素还真“有家不回”，慕少艾这是自己想回岘匿迷谷了吧……也许在他心里，琉璃仙境原本就不及岘匿迷谷舒适贴心。
一边是责任，另一边……是家？
“哈，是啊～药师我之所以跑来琉璃仙境做主人，其一嘛～当年与这好好的麒麟穴失之交臂，我可是一天都没住过！其二，异度魔界不是简单的组织，某人有意化明为暗方便策应，药师我也是顺水推舟；其三……”
慕少艾说到这微顿住，笑着打量明隅，有些感慨：“……我刚刚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竟然也算是因你而达成的……至少是给我争取到了很多时间……”
明隅有些疑惑，想不起自己还做了何事。
“……其三是为了阿九。我当年为卧底翳流害了他的家人，依照与其父母的约定，我负起照顾他的责任。他天生半心无法存活，神兽族体质又特殊，寻常人类心脏无能使用，我便设法逆转了他的生长，让他身体与心智都停滞在九岁，并找来咳羊茎做成香囊为他续命。可是近年来咳羊茎气味渐渐淡了……”
原来如此……想必谈无欲交给醒恶者换解药的咳羊茎其实是阿九的，从蔺无双那里取得的咳羊茎药性留存尚好，便被药师用在了阿九身上，继续为猫少年续命。
“半心……逆转生长……此举欺瞒天数，非人力该为…慕少艾你……”
明隅张口要劝，却不知能劝什么，让他看淡生死别救命定该亡之人吗？医术通神者若是心怀仁慈，免不了有类似行为，也免不了因此牵连遭难，除非刻意避灾以求独善其身。譬如慕少艾，孤身世外的医者本不必入世……
咽下无用的话语。明隅暗想，若有此类劫难尽力助他渡过罢了，朋友阖应当相挺以及解厄，总不该逼医者放任病患死亡。
轻舒了口气，平静道：“咳羊茎续命……你其实想治本吧…要换心？”
药师眼中划过一抹惊讶，笑道：“是。呼呼呼～还以为你终于逮到机会要对我说教，让我顺应天数！”
……算了吧，明隅自忖：顺天应命的优良品质早就从自己身上消失了……
——————
琉璃仙境之外忽然来了一人，远远伴随着一阵歌声——
/……日头赤炎炎～随人顾姓名～手捧一碟破饭碗～阮是可爱的老乞食……/
屋内。慕少艾正在轻声与明隅谈着疗伤事宜。
“……过几日玄宗议定的诛魔时刻就到了，等魔君身亡我便回崖下……虽然这次入世给岘匿迷谷也添了不少风波，比这里到底还算安稳，你也该暂避世事先养好伤……”
话说到这，发现床上安静听着的伤者有些走神。药师温和道：“累了吗，你先休息？”
“不是……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诶？什么歌……”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的山～古古今今多改变～贫贫富富有循环……/
这会儿慕少艾也听到了。
药师偏头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道：“这歌似曾相识啊……呼呼～是了，老乞者耆耋耄噶意唱这个！”
耆耋耄，又名四雅杂诗郎，正是明隅在茶楼见过的那位原先带着圆儿的乞者。但这时唱歌的声音并不是耆耋耄。
“有～人～在～吗？”
洪亮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
“在在在！人马上来！”
厨房里正在做馒头的屈世途应了声，急急跑出去。
明隅沉吟片刻，对慕少艾眨了眨眼：“少艾…请那人直接进屋吧……我大概知道他为何而来。”
声音听起来有些特别无辜特别纯良的感觉。
药师眯起眼，掏出给先前伤者换药时收起来了的烟斗，一下一下敲着掌心，直到一脸苍白无力躺在床上的人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呵呵，姓都省了直接叫“少艾”？态度这么软，没猫腻才是见了鬼！
明隅目送慕少艾敲着长长的烟斗、迤迤然转身去请人的背影……莫名有些提心吊胆——总错觉把玩在医者手中的烟斗一不小心就会敲上自己的头……
被偷袭导致伤势远超出预估是不小心失算，在昆仑山接下之缘只是好意……结果两件事撞在一起，眼下救治圆儿……慕少艾不至于要揍人吧？
……不对，自己刚刚才对医者执意给阿九续命的行为表示了理解，这种事两人谁也别说谁！慌什么！
药师带着金包银进来，看到明隅淡定自若的神情，挑了挑眉，笑得比往常更友好。
金包银也是一位老乞者。身量不高，须发皆白，胡子长长搭在胸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颈后斜插一柄葵扇。
他内层衣袍竟然是锦缎制的，蓝汪汪亮着华彩，外边罩衫的肩头搭下一条拼布衣片，勉强象征了“补丁”。
这位乞者一看就十分富贵模样，与穷困落拓的耆耋耄一比，完全不像从事同一种职业。
富贵的乞丐怀里抱着一名几分像猿猴的孩童，昏睡着，从呼吸听来有些不安稳。正是圆儿。
三人互相介绍几句，简单见了礼，该切入正题的时候，金包银却有些犹豫了……
说起来号昆仑推荐的人应该是没问题，然而……号昆仑没说对方目前是这种情况啊！
看着卧床的病人，金包银不由怀疑。
这样还能医治圆儿吗？要不就别麻烦伤者了，终归还有［星河云梯]那边可以治……
药师身为神医，一看孩童的昏睡状态就知道是来做什么——求医。结合某人刚才的表现，金包银求的还不是自己这位医者，而是现在动弹不得的某伤患……
这时见来人打量着伤者却踌躇不前，顿时觉得好笑，给明隅递了个眼神——
你还想救人？别人好像在怀疑你的能力唷～
被他取笑的人权当没接收到这个眼神传递的信息……
看了看富贵乞者怀中的圆儿，明隅缓缓说道：“此童…圣邪气息驳杂不清，得异宝之助修得自身内力……”
异宝准确来说是“龙心凤尾”，在笑蓬莱时明隅曾讨要此物，金八珍当时言说已经给老乞者耆耋耄了。
稍缓了口气，他语气有些沉凝：“……另有六股气息，均是外力，五股压制邪气，一股反而助长邪力……这是他昏厥主因。”
金包银眼睛一亮，短短一眼判断出实情确实有靠谱，索性将事情讲明：“不差不差，你说的都对！这名孩童是我同行的耆耋耄托付给我金包银……我带去参加老友们鼎炉分峰聚会，因他资质不凡体质又特殊，吾等六人一人一招传功赋招以期助他一程，谁知前些日子他练功时突然昏去了……”
嗯？又是鼎炉分峰，明隅暗暗思索。而且六人之中有一人传功出了问题……
慕少艾此刻牵起圆儿左腕，细细探查……放下手，心中肯定了明隅的判断。
武功造成的问题有时明隅这类人处理起来比医者便捷有效，想想他轻易导出刀气以及脊骨断裂后立即自续经络气血的能为，慕少艾也不得不承认此事适合由他解决。
金包银知道药师名号，见他把脉也不阻止，反倒侧过头对他说：“这位明隅先生能准确看出圆儿问题确实非凡，我金包银也相信号昆仑的推荐，希望可以请先生医治圆儿，但是……他现在好像是药师你的病人？我还是应该先问一下医生：治疗圆儿对他可会有妨碍吗？如果不方便也不用勉强啦！其实笑禅也有推荐另一位住在［星河云梯]的奇人……”
哟～上道！药师很满意他的态度。
这种一看就很费功夫的事情怎么能麻烦重伤员呢？心底衡量了一下，相信残林之主推荐的人肯定也靠谱！正待答话——
“[星河云梯]之奇人能治好圆儿……但不能保护他。”
明隅突然插言，随即勾了勾手指，一枚太极印虚影从圆儿身上浮现，闪烁数息化散成光雾状的精纯力量，渐渐又渗入圆儿体内……
光尽后，小童呼吸稳了些。
金包银咋舌，真正是遇到高人欸！这人真是重伤吧……总不能躺着只是要困觉哈哈？号昆仑留下延缓圆儿状况的符印轻轻松松就隔空剥离，后来的举动原理他甚至有看没有懂……但这意思是？
“留下此童。昆仑山上我一念之下接了此缘，便无翻覆。否则此童日后出事，我必有悔。”
明隅神情严肃，语气并不算冒犯，但也几乎没有与人商量的意思。
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金包银因他方才举动生出了信服感，摄于说不出的威严，立刻识相地要把圆儿塞给站在身边的药师……
慕少艾突然发觉，他已有多时不曾见过这人强势的样子了，仔细想想，近来明隅除了乖顺就是虚弱，对医者说话时连声音都少了几分清冷……但终究是“本性”难改。
念着方才“必有悔”之语，药师暗叹一声，终究没出言反对，伸手接过了圆儿。
金包银看了看无奈的医生，又看了看淡定的伤者，摇摇扇子，对明隅道了声：“咳，圆儿就交给你啦！我告辞来去～”
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药师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审视抖完威风之后又显得安安分分的人，直将他瞧得睫毛都开始不安轻颤。冷笑不语。
明隅垂目等了等，发现慕少艾既不说话也不把圆儿递给自己，不得不试探着开口：“这孩子……看着比阿九还小呢……”
“哦？”
……暗示？揭短？真会找切入点，不过阿九与圆儿的情况是一回事吗！
飞速瞄了一眼阴沉着脸无动于衷的人，明隅清楚慕少艾究竟在气什么——无非是还有其他人能治为何还非要逞强。
他解释道：“号昆仑说……圆儿日后生机恐应在我……”
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知道了缘由，药师却直觉这事情不太对。
“［星河云梯]那人保护不了圆儿，你如今就能保护得了？你怎知圆儿会在何时遇到问题、遇到什么问题？”
皱了皱眉，药师继续道：“……若在这两个月之内需要对敌——明隅，呵，你喜欢趴着应对还是躺着应对？要不药师我给你准备一张榻，你学一学出门带床？”
……好狠！不自觉想到这种“美丽”画面，眉头忍不住抽了抽。
事情是自己应下，应下了便无意翻覆是实情，但伤势没两三个月好不了也是实情，如果因此误人误己……
明隅无奈闭了闭眼。他没有无端推卸责任的习惯，实做不到这时候拿受伤是因为羽人非獍云云来挡箭。
“……慕少艾，圆儿既已留下……何妨先让我医治……”
理亏的人心思转了转，没敢把号昆仑还说此缘“祸福难料”的事情也抖出来。
“可以，自己来抱吧。”
两人之间距离数尺，明隅躺着，药师站着，怀抱圆儿好整以暇地看着爬不起来的人。
……太过分了！
有心真的尝试撑起身自己去抱，提了提劲，卸去……到底没敢火上浇油。
虽然清楚慕少艾只是不满他自陷危险而口头刁难几句，但这样又是数落又是挖苦欺负他伤重着实恶劣……
“咳，慕少艾，关于你对病人的态度……”
药师一愣，忽地想起前天这人针对医疗服务的投诉……
啧，这是你自找的，药师笑得非常非常温柔。
弯下腰，语调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幼齿，又轻又慢拖着音，甫一出声就让人打了个寒颤。
“乖～委屈了是吗～对不住，是药师不好～不该凶你……”
“哎呀呀！你想不想吃糖？阿九最噶意的麦芽糖哦～很甜很好吃呢！”
“乖乖吃糖麦委屈了好吗？药师不凶你～但是你要跟阿九一样听话哦～”
说着，还比照平时哄猫少年一般，拍了拍伤者……
自觉态度“极好”的人心情十分舒畅，把圆儿往明隅身边一放，站起身，目光“关怀”了一眼床上已经彻底懵掉的人，神清气爽地走了。
……鬼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明隅觉得自己每根头发丝都僵住了！被“乖啊”～“吃糖”～“麦芽糖”～给砸的晕头转向……
他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挨训？为什么要反抗？哪根弦搭错提到医疗态度问题！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依照慕少艾的性情，这次找到了乐趣，下次指不定还这样……
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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