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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孤城 七,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萧赤里陷入了彻彻底底的失望。

  他的三万大军拖延在此地已有九日,守军决绝的斗志出乎所有人意外,

  无论怎样猛攻死冲,攻城毫无进展。

  有时候眼见它摇摇欲坠,仿佛破关在即,但阳凤关总能绝处逢生,屹立不倒。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守将,  数千悍不畏死的守军,硬生生让北莽军折损过万。

  萧赤里所有的骄傲和野心,在阳凤关城墙上撞得粉碎。

  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萧拓,还有什么资格号称新一代名将?

  时间在不断流逝,战机一点一点失去。

  河北东路,北莽东路大军正在和天朝云麾将军的大军鏖战。而他萧赤里的精兵,却被一个小小的关卡挡住,  无法前去接应支援。

  麾下的猛将逐渐疲倦,兵士们开始厌战。

  这九日,双方将领绞尽脑汁,排兵布阵,你攻我守,频繁交锋。个中惨烈之处不必细表。

  战至第四日,断龙河对岸的天朝军副将实在忍不住,私自派出两千人,趁着夜黑风高之时,乘舟或泅水渡河,摸黑靠近阳凤关。

  不料被北莽的侦骑察觉,数千人围将上来,双方黑夜里兵兵邦邦搏杀了一阵。两千人中,除了一千二百人成功退入城内,其余八百人尽皆战死。

  一千多人对于城内的守军当然是个及时的补充,张峻也不好追究副将违抗军令的举动。

  第五日,北莽调动五千人前往断龙河上游,准备偷偷架设浮桥渡河,攻击对面军寨。

  但天朝军在对岸不断有游骑往来巡察,  北莽人才架起浮桥,军寨内的兵马已经赶来,弩箭、石块、火筒一通暴击,北莽人扔下数百具尸体,狼狈退回对岸。

  第八日午后,阳凤关下起瓢泼大雨,双方暂时歇战。

  雨水断断续续,一直到夜间尚未停住。

  深夜,张峻披挂整齐,来见秦虎。秦虎大为诧异,说道:“张兄要往何处?”

  张峻道:“请秦兄准许我带三百猛士出城劫营!”

  经过数日的生死相依,浴血奋战,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彼此不再称呼什么“张将军”、“秦监军”。

  秦虎道:“兄弟不解,张兄为何要冒险?”

  张俊微笑:“老天爷在帮咱们大忙啊,如此良机,不去占占萧赤里的便宜,更待何时?”

  秦虎道:“此话怎讲?请张兄赐教。”

  张峻道:“咱们人少,一直被动防守。对方营寨连接,  兵马鼎盛,绝对猜不到我方胆敢主动劫营。”

  秦虎皱眉道:“区区三百人,  有何用处?”

  张峻索性挑明:“北莽人的弓弦一般用牛筋制成,  淋不得雨,而我们的弓弦是用麻丝蚕丝混合制作,不受雨水影响。今日雨水下了大半天,我猜想,北莽人的弓箭没几个能拉得开的,我正好趁机使用火箭,烧其营帐,掠夺一番,叫他们睡不了好觉。”

  秦虎拍案叫绝,跃跃欲试说道:“张兄细察入微,勇略双全,小弟佩服。不如我和你同去。”

  张峻却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为了阳凤关,你我必须有一人守在城中,以安将士军心。”

  张峻领三百精骑出城,所有的骑士卸去沉重的甲胄,身着黑衣,背负数个箭筒,然后马衔枚、蹄裹布,以免发出一丝声响。

  三百骑借助夜色、雨水悄悄接近北莽军的营地,而对方守夜的兵士昏昏欲睡,居然没有一人察觉。

  张峻手一挥,三百骑如狼似虎,齐齐杀入对方大营!

  北莽军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杀得措手不及,兵士在梦中惊醒,到处乱叫乱走,箭士想张弓搭箭,但弓弦被雨水浸透,牛筋收缩僵硬,无法张开。

  张俊等人不慌不忙发射火箭,点燃营帐,射杀敌军。

  待萧赤里披了战袍,提着斩马刀,前来喝令部下反击,张峻已领兵杀了两个来回,杀伤踩死对方三四百人,烧毁数十个营帐,从容撤退。

  这一场偷袭,守军除了十几人受伤,全体安然无恙,返回城中,可谓大获全胜,赢得漂亮之极。

  萧赤里暴跳如雷,次日即第九日命令全军猛攻,然而守军准备充足,众志成城,又受到夜里捷报的鼓舞,战意高昂,放开手脚厮杀,半步也不退缩。

  北莽军只攻了半日,毫无建树,只好草草收场。

  夜幕降临,北莽大营的中军大帐烛火通明,萧赤里召集众将,商议明日战事布置。

  到场的有马军指挥使也律超,几名将军副将,长生军的四大牙突、十几名营指挥。

  萧赤里目露凶光,提着斩马刀踞坐中间,脸色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众将心中栗栗自危,不敢言语,唯恐这个阴狠毒辣的少帅迁怒于自己,一言不合,挥刀斩来,那可倒了大霉。

  萧赤里道:“诸位,对于明日攻城,有什么建议?”

  左右鸦雀无声。

  也律超作为主帅的副手,不得不抢先发言,上前几步,右手握拳平放在左胸处,行礼道:“少帅,属下愿领军令状,请给我八千兵马,明日誓死破城,攻不下来,少帅砍我的脑袋好了。”

  萧赤里目中寒光一闪,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你有何把握?”

  也律超高声道:“阳凤关城池坚固,兵械众多,我军向来习惯野战,不擅长攻城,所以受到一些挫败。但这几日我仔细观察计算,城中的火器火筒火油所剩无几,箭矢的发放也不如之前密集,城墙上的兵士数量也不如之前多,按照属下估算,城中守军连同伤兵已不足三千,兵器器具已经基本耗尽,守军已是强弩之末。”

  萧赤里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打仗不光要靠蛮力,还要用心,用心体察形势的变化,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再问你,八千兵马足够了吗?”

  也律超大声道:“属下有十足把握,明日请少帅和三千长生军观战助威即可。拿不下阳凤关,提头来见!”

  萧赤里环视众将,缓缓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

  几名将军副将,十几个营指挥纷纷表态道:“我等也愿立军令状,协同也律将军破城!”

  只有那四名牙突直挺挺地不言不动,他们是萧赤里亲手训练、一手提拔的亲信,长生军的悍将,只听少帅一人调遣。

  “明日拿下阳凤关,我相信诸位定能办到。”萧赤里边说边站起身,将斩马刀扛在肩头,喝道:“听好了,我萧赤里不单要阳凤关,还要守军主将的人头,城里所有人的人头,还有对岸数千人马的人头!来祭奠我军阵亡将士的英灵!”

  众将齐齐行礼高呼:“少帅威武!我军必胜!”

  萧赤里冷笑道:“我和三千长生军岂能坐视?传我号令,今夜养精蓄锐,明日全军出动,八千人攻阳凤关,一万人渡河。务必全歼天朝守军,将阳凤关夷为平地!”

  就在萧赤里中帐议事的同时,秦虎领着几名神卫军亲兵,哈丹跟在身后,正在城中巡视各处,查看防守备战情况,安抚受伤和疲倦的兵士。

  檑木滚石火油所剩无几,守军就拆掉房舍,搬来砖木土块代替固守。因此城中几乎没有几间完好无损的房屋。

  停战间隙,很多兵士就三三两依靠在断墙边或者围坐在废宅里歇息。

  昨日暴雨过后,天气转晴,今夜月光朗朗,四下里映得白亮,望见秦虎一路走过,休息的兵士们不断向他投来崇敬的眼光,这位新来的年青监军,以他的谋略、勇气、镇定、决心赢得了所有将士的尊敬与爱戴。

  秦虎微笑,不住地和认识的兵士打招呼,这几日他白天守城,夜间与张峻及其他几名将领商议对策,其余时间四处巡视慰问,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城中大多数兵士都见过这位和蔼可亲的秦大人,甚至不少人还跟他交谈过。

  秦虎走过一处断瓦残桓,里面十几个兵士正在围着火堆谈笑,其中一人眼尖,远远瞧见,跳起来叫道:“秦大人你好!”

  秦虎道:“老段头你好啊。”

  那人姓段,是张峻手下的一名队长,从军十几年了,十足的老兵油子。

  老段头笑呵呵道:“秦大人进来歇歇脚,聊聊天?”

  秦虎道:“好啊,正好看望一下兄弟们。”

  十几个兵士,倒有五六个伤兵,比如胳膊上受伤的,大腿上受伤的,肩膀上受伤的,腹部受伤的。

  各人站起施礼,秦虎忙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都坐下,坐下。”

  老段头道:“监军大人抽空看望大家,兄弟们感激不尽,大家不用拘束。”

  秦虎询问个人伤势,老段头道:“有劳大人关怀,军中大夫换了药,重新包扎过了。”

  秦虎笑道:“说起来,老段头你是秦凤路的人士吧,或许跟我是老乡呢,我也是来自秦岭边上的村庄,不过我从小是孤儿,老家哪里搞不清楚了。”

  老段头道:“那是我沾了大人的光。”

  秦虎道:“记得你说过,家中还有一儿一女,对吧?”

  老段头道:“大人记心甚好,不知大人家中有几个子女啊?”

  秦虎微笑:“我妻子刚怀孕,还不知是儿是女。”

  老段头道:“大人福大命大,以后定当儿孙绵延。”

  秦虎见到人群中有一个年纪稚嫩的,像个半大孩子,身体瘦弱,笑道:“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那人怯怯地说道:“刚满十六。”

  老段头笑道:“他呀,还是个青瓜蛋子,从军才几个月,什么都不懂。”

  众人一起哄笑。

  哈丹说道:“我十三岁起便放羊杀狼,小兄弟年纪不算小啦。”

  老段头道:“这小子,几日里也杀伤了三个北莽狗贼,如果熬过去不死,等到明年,便是老兵啦。”

  那年轻兵士抬起头说道:“秦大人,咱们能打赢北莽人吗?”

  秦虎道:“当然,北莽人又不是三头六臂,跟咱们一样两个胳膊两条腿,没什么可怕的。你只要心里想赢,就能赢。”

  旁边一名兵士说道:“秦大人此话有理,我祖父说过,心怀善念的人看众生,都是善人,心怀恶念的人看众生,都是恶人。言行举止,存乎一心。”

  秦虎大奇,想不到此人见识如此不凡,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说道:“小人姓李,大人称呼李三便可。”

  秦虎道:“李三,你说得非常好,看你不似寻常兵士,你如今在军中担任何职?”

  李三道:“惭愧,小人只是个什长。”

  秦虎道:“你有如此见地,不须埋没,只要你用心杀贼守城,立了功,我去跟张将军说,保举你做个队长。”

  李三再三拜谢不提。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秦虎起身,返回指挥所,命人叫来张峻商量。

  秦虎道:“北莽这两日攻势暂缓,张兄怎么看?”

  张峻近日衣不解甲,四处奔忙督战,双眼充满了血丝,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萧赤里要么打算放弃攻城,要么就想孤注一掷。”

  秦虎道:“你我想法差不多。我猜想,以萧赤里的性子,放弃阳凤关,他绝对不甘心,唯有放手一搏。”

  张峻道:“城中尚有三千人,骑兵剩下不足千骑,对岸我军还有五千。敌众我寡,秦兄觉得,我军应当怎样应对?”

  秦虎沉吟片刻,抬头道:“战事到了这等地步,唯有死战,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们拖垮萧赤里的三万大军,河北东路便再无后顾之忧,整个河北路的局面必将焕然一新!”

  张峻双眼发亮,望向秦虎,对方虽属一介文官,然而胆略气势却超越无数武官,他满怀敬意,诚心诚意说道:“张峻荣幸,能和大人并肩作战。”

  秦虎道:“张兄过奖啦,职责所在,在下誓与阳凤关共存亡。”

  张峻道:“好吧,明日全军出动,与北莽人决一死战。”

  秦虎道:“我所虑的,乃是三千长生军,战力惊人,纵横无敌,无论如何不要放过了。明日我打算施计引其入内,然后焚烧全城,与长生军同归于尽。没有了长生军,北莽人拿什么去耀武扬威?”

  张峻道:“秦兄既然不计生死,张某还有什么顾虑?纵然拼尽阳凤关所有兵力,也要消耗掉萧赤里的剩余兵马,叫他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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