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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布袋,递给他,“给你。”

        他蹙着眉,并不接,“什么?”

        我将钱袋塞到他手上,“银子,拿着吧。”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带在身上,想着若是遇见了,便悄悄给他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他皱了皱眉头,面露疑惑。

        我抬起头,迎着星光,勉强地笑了笑,“卖身的钱,契约都签好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良久,我觉着尴尬,便出声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睡了,明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说完,闷闷地转了头要走。

        他突然从后面死死地抱着我,“筠书,我晓得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的身子颤了一下,心里难过地有些窒息。

        他于我而言,不止存了一份别样的心思,还有着一份如斯的亲情,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我都无法做到责怪他。

        他是司景,可也永远是从小便陪着我的小景,前者是爱,后者是亲。

        ——这个世上,我唯一的牵挂,唯一的至亲挚爱。

        我闭上眼睛,鼻子酸涩的要命,喉间也有些哽咽,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筠书,我不喜欢她,可她是丞相的女儿,你愿意相信我吗?”他在我耳边喃喃,如那晚的魔音,魅惑而空远。

        “筠书,我答应你,等我有了权势,报了家仇,就娶你,好不好?嗯?”他转过我的身子,低下头来,微凉的舌尖,带着同样微凉的湿润,轻轻扫过唇角。

        我的心又开始“砰砰砰”跳得很快,喉头不自觉紧了起来。

        微凉的夜晚,如水般的星光倾泻而下,照在一厢凌乱缠绕着的青丝间。

        那厢迷乱的夜色,迷了人眼。

        “筠书,帮我做件事情好不好?嗯?”情到浓时,他覆在我耳旁,低声喃喃,声音清冽如水。

        眼角一颗晶莹的泪划过脸颊,我闭上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说,筠书,帮我杀了丞相夫人。

        一夜繁星偏转,天色已然大亮,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房顶发呆。

        身侧空空如也,连一丝温热都不曾留下。

        他什么时候把我送来的,脑中空白一片,没有丝毫记忆,可在彻底沉沦前的那句呢喃,却像是心底奏出的一曲魔音,挥之不去。

        筠书,帮我杀了丞相夫人。

        我半眯着眼,有些茫然。

        那厢的,房外突然响起了叫骂声,“筠书!这么晚了还不起,要死了!”

        我起了身,缓缓穿上衣服,脑袋不怎么灵光,像是生锈的一般,迟钝的很。

        “嘚嘚嘚......”待脚步近到房前,房门已然被从外面踹了开来,“你是想死了,还是活得腻歪了,日上三杆都不晓得起床......”

        她指着我,骂骂咧咧,唾沫横飞。

        那扇被踹的木门,还在来回地煽动,带着腐朽的“咯叽”声。

        阳光射在简陋的小房里,投下一片刺眼的光亮,我抬起手来遮了遮,有一瞬间的恍惚,只觉一切都开始陌生了起来。

        “你还在这磨磨蹭蹭的,想干什么......”她说着,拽着我的衣襟,将我往外扯。

        我任由她拽着,像一只傀儡娃娃。

        手里的一小包药粉,被我死死地攥着,沁出一手心的冷汗。

        到了厨房,我苍白着一张脸,将纸包敛于袖中,蔫蔫地没太有什么精神。

        那些人无聊的人,还在谈着景先生和丞相独女的婚事。

        “哎呦,我觉着这婚事成不了呦,听说丞相夫人,是想将女儿嫁给候府家的公子来着,我看景先生只是一贫如洗的寒士,没有什么戏啦......”

        “谁说的,我看就有戏,景先生不仅长得好看,还有着惊世之才,将来肯定得陛下赏识,要是我,就选景先生。”

        她说完,面上一阵羞涩菲红。

        “呦,这还思春了,打明个儿跟小姐说说,让你陪过去,给景先生做个填房......哈哈哈......”

        “你......你胡说什么,看我不打死你......”

        “哈哈哈,你就承认了吧......”

        这厢的,厨房里几个年龄稍小的丫头,因为一个旷世之才的景先生,打打闹闹开了。

        我有些无聊,拿了个板凳坐在门前,闷闷地折菜。

        阳光照在身上,在有一瞬间的暖意后,开始发冷,卷起了衣袖的胳膊上,出了一层层鸡皮疙瘩,这种感觉,甚是空寂,甚是难过。

        我抬起头来,直视着明晃晃的太阳,四散刺眼的光芒,有一瞬间的眩晕。

        眼睛被刺得生疼,眼里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却洗涤不了此时,我堕落地狱的一颗心。

        眼前的光圈渐渐小了,而后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我低下头来,眼也疼,头也疼,心里也疼。

        丞相夫人在杯盏瓷碗方面,颇为讲究,但凡是她用的碗盏,必要在碗底烧有一朵绽放的冰莲花,甚是高雅。

        所以,整桌的碗盏,只有一副是特别的。

        我在专门伺候丞相夫人的婢子茶里放了泻药,她今日一整日都得在茅房间奔波,便央求着我,和她换些差事。

        饭后,我端着烧釉精致的茶碗,站在丞相夫人后面,伺候她漱口喝茶。

        兴许,是觉着我面生的很,她眉宇间不怎么高兴,“你是新来的?”

        我敛下眸子,轻声说道,“是。”

        她漱了口后,接过我手上的茶碗,还冒着微微热气的清润茶水,将碗底的那朵冰莲花,晕染得甚是好看。

        高洁清雅间,将我内心的肮脏鄙陋尽显。

        我有些不敢看。

        她慢慢喝下那盏茶,在我的视线里。

        我握紧双手,紧紧的,额上隐隐渗出冷汗,脸色也苍白的很。

        待我拿着茶盏出去的时候,一颗心瞬间空得厉害,浑身也无力的紧,满心满脑都是,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她从未做过害我的事情,没骂过我,没打过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未说过,可我却杀了她。

        我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细细地啜泣,我杀人了,我不想杀人,不想的。

        丞相夫人在午困后,便再也没有醒来,得知她死去的消息时,我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而后便不再吭声地闷头刨着碗里的饭。

        司景给我药时说过,这是慢性药,在沉睡中死亡,毫无痛苦,而且不易被查出是中毒。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一朵冰莲花,在夜深寂静的时候,悄悄放在了府中的一方碧池里。

        我静静地看着,那一朵在水中绽放的莲花,轻声说道,“只愿它能渡你去该去的地方,可若是你实在不甘就此死去——”

        我垂下眸子,笑了笑,“那便来找我报仇吧,将我拉下那永无止境的地狱......”

        那朵莲花,很快便飘到了小池中央,而后慢慢浸了水,慢慢下沉,最后的最后,便彻底地沉了下去。

        我静静地坐在池边,很久很久,只觉心里依旧沉闷,无法得到救赎,像是站在万丈悬崖边,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即便是万朵并蒂莲花绽放光芒,也难渡我归去,因为无法回头。

        我转身,提起身旁已经熄灭的纸灯,在一片挣扎中彻底放手,任此堕落。

        我晓得,从今日开始,我病了。

        穿过层层的迷障,转身告别昔日的我,在简陋的小屋前推门而入。

        简陋的依旧简陋,卑微的也依旧卑微,什么都不曾改变,可那厢的,却再也寻不到自己了。

        原本想着与陌九的事情,便就此作罢,他每每来寻我的时候,都被我躲了去。

        他似是也觉察到了,便也不再过来。

        丞相夫人突然过世的消息,被封锁了,主要是因为丞相的独女连朔,已然年过二十,还尚未出阁,若是再守孝三年,着实是年龄大了些。

        司景和连朔的婚事,提前了,就定在这几日,毕竟老夫人的尸体,尚是不得多放些时日。

        在成亲前一日,司景来找了我,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不知何时,已经到如斯地步,无话可说了。

        “恭喜你了。”我低着头,有些不自然的尴尬。

        “筠书,你会怨我吗?”他静静地看着我。

        此时的他,绫罗绸缎,尽显贵气,和这简陋的小屋,和粗布短衣的我,甚是格格不入。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俨然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我低下头,抓着腿上拼凑的布,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不怨,是不晓得该如何去怨,毕竟,我们也曾是如斯的至亲。

        我不想到最后,连亲人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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