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一章伤病
今夜起风了。
这个季节的西境，比北境略暖和一些，夜里却还是冷着。干燥的凉风吹在脸上，仿佛沙粒磋磨而过，总是有些疼的。
在屋子周围寻了个不透风的地方，楚洛架起一个小火炉，生火加水，把刚拿来的药装入药罐里，坐在地上闭着眼靠着墙，手里拿着把蒲扇，轻轻扇着火。
楚洛有点累，除了手脚以外，脑子更累。她一闭上眼，看见的都是今日战场上的种种情景。一会儿是赵戍，一会儿是蛮沙人，一会儿是四面刀剑的困境，一会儿又是成片的尸体，在她脑子里闪来闪去，着实累人。想睁开眼，但眼皮子也总打架，又逼着她闭上。
院子里传来一阵的脚步声，听着很匆忙，楚洛觉得有些熟悉，但不像是莫九。也不可能是丫鬟仆从，赵戍的伤不好让太多人知晓，莫九早已屏退了外人，只留了亲信和影士守在外头。
会不会是哪位将军？
脑子有些晕，楚洛暂时也分辨不了。她半睁开眼，正想起身去看看，眼前已经多出了一片衣角。
楚洛抬起头，看向来人，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很轻，好像一吹就会散似的。
楚穆轻喘着气，呼吸逐渐平缓了些。他从北境连夜赶过来，下了马也是跑着来的，进了院子才放轻响动，疾步而行，眼下还没缓过来。
看着楚洛一脸的疲惫，楚穆深深皱起了眉，“你怎么样。”他知道楚洛不会待在屋子里，便直接在屋外找的她。
楚洛有一瞬间的愣怔，转而笑着道：“我没事啊，”她抬起手臂，表示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口子，“这不是好好的吗。”
楚穆无奈地闭上眼。
阿洛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现下的模样，笑得有多牵强。
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楚穆才又睁开了双眼。
他心慌了一整天。确切说来，从最开始知晓赵戍调兵西境，楚洛随军出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心慌了。不过前几日两军尚未正面交锋，楚洛又在骁骑营镇守后方，他也就安心许多。谁知今日尘熠却突然来报，楚洛违背军令私自参战，他是真的吓坏了。此刻看着人好好地在自己视线里，才彻底放心下来。
他走过去，坐在楚洛边上，拿过她手里的蒲扇，扇着火轻声道：“大将军怎么样？”
“虽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楚洛重复着刚刚医官的话，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地又倒了回去。
这句话之后，两人便一同沉默了。他们都有些累了，楚洛拼杀了一天，楚穆跑了一天的马。
“楚穆，”楚洛闭着眼叫他。
“嗯。”
楚洛轻呼一口气，心里有些难受，“我杀人了。”活生生的人，上一刻还在挥臂呐喊，下一刻便了无生息。
她心绪难宁，此时此刻，楚穆是她唯一能倾诉的人。
楚穆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能理解楚洛此刻的心境，第一次上阵杀敌时，他也曾困顿过。在那之前，他从未真切地感知过，自己手中的兵刃，竟这般锋利，一刀便能割人喉，断人命。如此轻而易举，却又沉重如斯，压得他喘不过气。
“战场之上，只论敌我，而非人草。”仅这十二个字，便是楚穆对这无休止的进犯与征战，最无可奈何的体会。
以战止战像是最为愚蠢的，却又是最为明智的。只有让觊觎大楚疆土与财富的人知晓大楚的强大，让他们将对大楚的恐惧刻入骨髓，让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大楚，才能换取真正的太平盛世。
“你说……蛮沙人为什么一定要南下呢。”明明边境之外也有草原。
楚穆想了想，却并未直接回答楚洛的疑问，“永光三十二年，景帝首派使节与西、北边境诸国和谈，愿开通互市，迎四方来客。建武二十四年，蛮沙进犯，武帝首度北伐。退敌后，满朝文武皆提议顺势北上，武帝却选择南撤，留蛮沙生存之所，定下如今的北境边界。光和四十一年，宣帝亲往南境，与百越各部商讨互市事宜，并在百越之地设立镇南司，统理两地商队来往，对互市物品严查优劣真伪。光和六十年，西境吐蕃、大月氏，东境夷丽，向大楚称臣纳贡，列为大楚附庸。百越主动献礼，以示交好。到我父皇这里，亦是以和为贵，从未主动挑起战火。”他说的不快也不慢，像是故事一样，“我说这些，阿洛你能明白了吗？”
楚洛如何不明白。
大楚并非崇尚武力，自历代君王治国理政之法便能看出来。蛮沙南下，也并非是因为没有活路，而是蛮沙人心中贪念太重。
大楚百年来奉行以和为贵，东、西、南三境沾光的不在少数，唯独北境，一直以来都是蛮沙一族掌控，从未接受大楚的和谈，也从未停止与大楚交战。因为他们骨子里认定强者为尊，他们认为自己拥有更大的力量，能够统治更大的草原，所以他们南下。他们生性掠夺，喜好争斗。不愿接受除自己族人之外的异族，即使是示好。
其实蛮沙完全有能力，建造出能够躲避风沙的居所，储存过冬的粮食，圈养成群的牛羊。但他们对武力掠夺习以为常，他们觉得这是最直接的方式，是最好的，活下去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楚穆觉得肩上多了点重量，转头一看，是楚洛睡着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呼吸声不自觉放轻，周围的风声似乎也跟着轻了。药罐的盖子时不时扑腾两下，冒出几个水泡，炉子的火也还烧的旺。
楚穆拿了一边的火钳，退出一些碳，改成小火，继续熬着药。他抬头看了一眼，心里估摸着时间，不久也要天明了。
夜幕，是天然的屏障。只要足够小心，一人一马，在夜色中是极难被发觉的。但天色将明，也不得不加快速度，避过最后这一处巡视岗，他就不用顾忌这许多了。
巡视岗上，兵士拿着些干粮，正要分给站岗那人，“兄弟，来吃点东西吧。”
被叫的人回过头，却没去接那干粮，反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吃就不吃了，我去如厕，你守一会儿。”
“诶诶！这怎么行！我只是个普通兵士，没你们影士那么厉害，我哪能守着。”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他察觉不到怎么办。
“没事儿，我很快就回来。”
转眼那人就跃了下去，很快便没了影子。
兵士无法，只能仔细看着周围，努力听着细小的响动。
突然，他听见了一丝异样。
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就是刚才离开的影士。他赶紧拉过人来，急切道：“你快听听！是不是有什么人？”
影士认真听了会儿，又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什么不对，“你是不是听错了，没人啊。”
“我刚刚明明有听见。”
影士默了一会儿，抬脚往木架上踢了一下，问他：“是不是这个声音？”
兵士有些迟疑，这声音有些像，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影士看出他的犹豫，断定道：“我上来时踢了下木桩，你该是听错了。”
“大概真是听岔了。”兵士抹了两下脸，驱散些许困意。
影士没觉得有什么，他自己也时常听岔。他伸手拍了拍兵士的肩膀，“最近边境不太平，谨慎些也是好的。得了，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我接着守着。”
“好，那我走了。”兵士说着就下去了，借着微弱的火光，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营寨。
目不能及之处，亦有一人一马，迎着尚是刺骨的冷风，踏上了北归之路。
此时尚是日旦，按往常的习惯，启祥殿应当还是一片安宁，今日却早早亮起了烛火。
轻微的气流引得烛火晃动，映出正执笔落墨的手，白而修长，却略显病态。案上的一小沓宣纸被风吹起了最上层的一个小角。明明是不大的风，却引得握笔之人发出阵阵的咳声，肩背也跟着发抖。
撑着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楚昭帝的手瞬间觉得没了力，原本握着的笔掉下了书案，上好的狼毫笔头在地上印出了一个圆点，周围散了些细小的墨。
他双手撑着书案边缘，想歇一会儿。
老话怎么说来着，“病来如山倒”1，楚昭帝这回算是领教了。
“常德，”楚昭帝伸出手，常德随即上前扶住，“让赤影、尽快把信送出去。”
“大君放心，奴婢知道。”常德微躬着身，仔细扶稳楚昭帝。他能感觉到，楚昭帝有些站不住，半边身子都隐约靠在他手臂上。
“王后……”
听见楚昭帝轻声的呼唤，常德以为他是想去凤仪殿，抬起头才知道，是王后来了。
上官佳人立在不远处，一手搭在雕花镂空的木罩上，远远看向他们。
楚昭帝看着她，依旧华服加身，金玉作饰，却又不似以往那般。心里不禁自责，怎能让她这样担心呢。他收回靠着常德的手，就如往常一般负在身后，聚起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站得挺拔一些。
上官佳人本是想来坐一会儿的。她醒得早，又睡不着。看见殿内有烛光时，她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只想立刻就冲进去。他怎么能躺那么久，怎么能……听她说了那么久的话……还不理她。
待真的看见书案前的身影，她却不敢上前了。
上官佳人看着楚昭帝一步步走近，那步子竟有些蹒跚，看得她眼里哀伤更甚。她怕，怕下一刻就在他眼前掉下泪来，却又克制着转身逃走的冲动。
“王后怎么起这样早？”楚昭帝握住上官佳人玲珑小巧的手，温声细语。
“大君……”上官佳人一开口，才知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缓了缓，又接着道：“大君不是也起这么早。”
楚昭帝觉得自己是睡够了，才会日旦就醒了过来。但是上官佳人……不知道是几夜没睡好了。
“佳人，”刹那间，楚昭帝很想唤她一声。不是唤“王后”，是唤他们最初相识相知之时，他常唤的那两个字。“一起去赏晨曦吧，就我们两个人。”
上官佳人莞尔一笑，声音轻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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