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一）
莉娅手上的小动作随之冻住了。
围住她的圆圈破开了一道口，报信的小杂碎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他张开四根宛如枯木枝丫的指头，一明一暗的灯光照出深得近似黑色的红。
“小姐流了好多血，”他喘着气，“肚子，肚子下面全是血！”
“什么？”boss脸色陡变。
按住莉娅的两人的双手跟着boss语气的节奏抖了两抖，提在手里的锁链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尴尬地对望。
莉娅警惕地观察起周围，大脑疯狂转起来。
小姐？是阿南提到的那个小姐吗？
对仪式的期待与兴奋骤然停歇，帮众们手足无措地嘀嘀咕咕起来。
有人不甘，扯着嗓子喊：“现在有更健康的母亲了，不需要她了！”
“就是就是……”
其他人闻言纷纷附和，还有人小声地窃笑：“嘻嘻，那是不是也能让我们……”他被人狠狠锤了一头，话题终止了。
骷髅帮的最高掌权者眉头扭曲搅动，他气哼哼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明眼人都看得清了他脸上的“扫兴”二字，任谁也不敢这个时候去触老大的霉头，吵吵闹闹的声音渐弱，他们缩着脖子像一群鹌鹑似的，脑袋跟着boss在房间里绕圈子。
“怎么又流血了！？”boss发怒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可怜的小杂鱼吓得直打颤。
“问你呢！”
boss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愤怒给他的脸颈刷上了一层红色，好似一头地狱恶魔。
小杂鱼跪伏在地，抖若筛糠，“咿咿呀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周鸦雀无声。
踩着发电机的三个苦力不由得降慢了步子，原本就不怎么亮的灯更暗。
boss不满地“嗯”了一声，头还没甩过去，三人就吓得拼命狂奔起来，好像背后有一只狂暴的野兽在追赶。
头顶上越闪越亮的那盏，像是莉娅心底的某个直觉，在不断地放大。
结合先前阿南的只言片语，她在心底判断：boss非常在意那位小姐……不！准确的说，是在意她的肚子。
她微微收紧腹部，坚硬的武器给她带来依靠。她沉下心，暗中注视着boss的一举一动。
“都不知道吗？”
恶魔环顾四周，一看到这帮屁都放不出一个的废物，更令他怒不可遏。
“都不知道吗！”
这一声犹如千斤巨石坠下，所有人都像是嗓子眼被压烂了似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boss怒气冲冲地转向报信的小杂鱼，掐住他的脖子，把愤怒泼洒在了无辜的报信人身上。
“我让你们看好她！看好她！”
这个可怜的人完全没有解释的机会，徒劳地蹬了几下腿，下颌渐渐扭曲、眼球暴起，眼看就要成为怒火的牺牲品，一道清丽的女声救了他一命。
“我知道。”
莉娅说得铿锵有力。
红色恶魔松开手，他循着声音，转过脑袋。
阿南抬起头，试图用自己疯狂抽搐的五官来暗示莉娅少说两句。
在boss的目光下，紧紧按住她四肢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似乎是为了在领导面前刻意表现一下。
莉娅强压住害怕，努力正视眼前恐怖丑陋的脸。
“我知道。”
喉头滑动，吞咽下紧张。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会是一个机会的，电光火石间，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
“我是医生。”她说。
周遭回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和喟叹，
“把她带过来，让我见到她，”牙齿不受控地碰撞，肾上腺素终于起作用了，莉娅感到心跳反而沉了下去，她用坚定地口吻说，“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boss狐疑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城市女孩，长发被汗浸湿，与沙子一道，粘黏在柔顺的面颊上。宽大又粗糙的衣袍因先前的挣扎而滑落，她侧过头，咬起一截衣领，把肩头重新盖住，然后正抬起头，脖颈犹如一道优雅的弧线，眼神喷薄出自信。
“我毕业于海威克大学医学院，如果你们有所耳闻……”她面不改色地环顾四周，回应她的是茫然一片，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我们学院的院长卢卡·多埃尔斯是雷科夫家族的私人医疗团队顾问。”
海威克大学是她父亲毕业的学校，有没有医学院她并不知道，至于卢卡·多埃尔斯不过是在全息广告上瞥见了一眼，在画面上声嘶力竭地为某款医疗保健设备卖力地解说。
她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雷科夫！马特维·雷科夫！”莉娅换上了“你们这都不知道”的震惊的口吻，努力让自己的神情充满“难以置信”。
妖魔鬼怪们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们面面相觑，仅有boss一人，面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莉娅希望这不是她的幻觉。
“马特维·雷科夫，星船集团的董事长！”
短暂的沉默后，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连摁住她的小杂兵手上的力气都松动了不少。
“这么说，我们有医生了？”某只呆头鹅傻傻地问周围。
“有医生了？”
“有医生了！”
疑问很快变为肯定，肯定又化作了激动，如潮水般传播开来。
阿南直愣愣地转过头看向莉娅，目光里多了几分敬意，不知是敬“医生”，还是敬她灵机一动的演技。
莉娅一错不错地盯着boss，这些小喽啰的态度都不重要，她不确定自己的谎话能否骗过骷髅帮的老大。
boss本就被上下眼皮挤压的眼睛拉成了一条缝，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莉娅，在周遭越来越热切的讨论中，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boss走上前去，重重地拍了拍阿南的后背。
“干得好！”他提溜着阿南的后衣领将他拎起来，“你不仅给我带回来了一位母亲，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位医生，功不可没阿！”
扭曲的面上喜不自胜。
莉娅缓缓松了一口气。
boss扔下阿南，转头向莉娅走来，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粗粝的指腹猝然捏紧莉娅的下颌，莉娅被迫仰起头，她终于看清了boss的眼睛，犹如某种爬行动物一般细小如豆的瞳孔，眼神好似脓液一样在她脸上流连，散发出渴望与得意的腥臭。
“只要我的儿子能平安诞生，我可以保证，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恋恋不舍地摩挲着莉娅的细嫩的脸颊，阴恻恻地笑了。
莉娅撇过头，忍受着恶心和想反咬他一口的冲动，把话题重新引回去：“我需要一些止血的药物。”
boss手上动作一顿，莉娅趁机避开，她模仿着安迪的扑克脸。
“她不是也曾出现过流血的情况吗？很可能是你们的处理手法不到位，所以才会再次出血，如果不尽快处理，会危及胎儿的！”
莉娅一本正经地胡诌。
=
诺克托把一具尸体拖到随处可见的垃圾山里，满是风沙的夜色就是天然的掩饰物，无需他再多做些什么。
一人报信去了，仅剩的这一人他解决起来非常轻松。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躬身潜回了先前的铁皮棚子。
为了查看女孩的伤情，守卫先前就已经打开过门锁，他推开门，恶臭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不见五指的空间异常逼仄，天花板像盖子一样压下来，正常人完全无法站立。
那个神秘的女孩躺在最里面，一点点光吝啬地从窗口挤进来，和沙子一起，撒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你还好吗？”诺克托问。
他听见小声的鼻息在里面回响，他抬起风镜，弯下身，透过枪支上的光学镜看去。
光学镜下，从不断起伏的胸脯到圆润的小腹，再到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人体的轮廓毕现。
只一眼，他便急忙移开视线，别过头。
她身上未着一物。
短暂的震惊后，他匆匆走向她。
“别过来。”女孩咬紧牙齿，强忍着痛楚，“他们很快会带人过来。”
“你受伤了。”
诺克托感受到自己的背正顶着房顶上一处凹陷，进退两难。
“对，所以他们一定会来治好我。”沾满血的手盖上了小腹，“你放心，他比谁都在意我的肚皮。”
她说得漫不经心，诺克托皱紧眉头。
“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歪过头，颤巍巍地伸出左手，五指张开。
“有能够藏在这里的武器吗？”
诺克托眉心一沉，电刀现在在莉娅身上。
女孩读懂了他的反应，转而问道：“你有火吗？
“我看到你放掉了车里的油，你们是打算放火的对吧？”
她猜对了。
诺克托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心中不免隐隐生出了些警惕，下意识地按住了扳机。
女孩陡然未觉，她向他透露道：
“你从这里出去，正对大厅背后，左手边那个位置有一台电机紧贴着墙，前天刚刚维修过，背后的墙板肯定还没有上严实……”
她话尚未说完，陡然间，嘈杂声隐隐传来。这里距离大厅很近，路程不消半分钟。
她看向他，黑暗中双眸深沉，她紧紧追问：“你会信守承诺吧？”
“会的。”
“发誓，向你信仰的神明发誓。”
诺克托却退了出去。
“我不信神。”
他潜身在垃圾堆里，看着帮众们把女孩抬了出去。鲜血流淌在地上，她的脸在他们手持的晃荡灯光中抬起，白色的发丝如雪一般覆盖在她身上。
她看向他，一双眼通红。
不是因疼痛而氤氲出血丝的红，而是铺满整个眼球的诡谲的红色。
=
“心情？这和心情有什么关系？”
大厅里，boss咆哮着。
莉娅的注意力全在他脚边的银色箱子上，这是刚刚boss独自从外面取来的药品，阿南没有骗他们，当时boss没有让任何人跟上来。
“当、当然，孕妇的心情会影响胎儿大脑发育。”她胡侃了一通所谓的“育儿常识”。
环顾身边，喽啰们毫无散去的意思，仍围在四周，听得津津有味。莉娅眉头搅成一团，嘴上与boss周旋，脑子里思索着把他们支走的办法，耳朵还高高竖起，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有吃有喝，心情还会不好吗？”
眼看boss又开始不爽，大厅门拉开了。
围成一圈的人自动分开出一条路，他们就用一张脏兮兮的粗布把鲜血淋漓的孕妇兜着，像拖杂物一样把她运了进来。
莉娅伸长脖子，想看看“小姐”的模样，按住她的两双手又开始兢兢业业地使劲。
女孩侧躺在粗布里，脸埋在下面，皮肤黝黑，头发却白得刺眼，如荆棘一般纠缠在赤|裸的身体上，殷红的血好似颜料，渗进了发尾，顺着发丝向上蔓延。
莉娅禁不住惊呼了一声。
“让我下去！”
她想要跳下桌，但被桎梏得很紧，扭动了两下，佯装生气斥道：“得把孕妇放上来，不能把她扔地上，你们不知道吗？”眼见他们不为所动，莉娅忙拿出杀手锏，“受凉了会影响胎儿！”
按住莉娅的人望向boss，boss想都没想便挥挥手，示意他们松开了。
看着这伙人七手八脚地把孕妇抬上桌子，金属碰撞发出响声，莉娅方才发现，女孩的手腕和脚腕，都还拴着锁链。
他们把她放上桌后，她便蜷起了身体，背对着莉娅。
“去啊，医生。”boss催促道。
莉娅硬着头皮上前了两步，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原以为自己会像自己想象中那样镇定，可这个女孩看上去流了那么多血，她不是真正的医生，她能做些什么？她慌了神。
“走开！”女孩声音有些沙哑，“都走开！”
“那个……”
莉娅努力咽下忐忑，试探着想说些什么，女孩骤然回过头，血红色的眼珠子直直地看过来。
莉娅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眼睛。
她愣在了原定，那双眼睛却正透过银白色的发丝，细细地打量着她。
有一丝笑意飞快地从她的眼底掠过，莉娅一度以为那是从天花板闪过的飞虫投影下的错觉。
但心底毛毛的直觉告诉莉娅，她正在观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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