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日长安（二）

直到跟李淑华去了她家，我才确信，她真的没骗我。

        屋子不大，背阴，刚一进屋，交杂着药味、汗味、霉味和不知名臭味的诡异气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

        李淑华无暇顾及我，径直走到木板床前。我随她走去，才看到一个孩子躺在床上。

        他应该就是小安了。

        小安给我的感觉就是苍白，非常苍白，像是张风一吹就走的纸。

        嘴唇是灰的，呼吸微弱，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鬓边，更显羸弱。双目紧闭，长睫微微颤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人事不省得很不安稳。很瘦，算得上是形销骨立了，身子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被子却几乎不见起伏。

        我就算不懂医术，也看得出，他的身体情况非常糟糕，李淑华说他没剩几天好活，可信度比较高。

        青石巷离我那儿不算近，李淑华走路快得像要起飞，我一路跟来，有点儿累，四下环顾一圈，想找个能坐的歇歇脚，才发现她家除了小安正躺着的木板床，连只凳子都没有，怕是连凳子都拿去卖了。

        青石巷是穷人扎堆的地方，耗子满街乱窜，她家却寒酸得连耗子都懒得进，我活了一把年纪，今儿终于见识了何谓家徒四壁。

        李淑华把额头贴在小安的额头上，轻轻唤了声：“小安。”

        小安的眉心短促地蹙了下，眼睫颤动得更加剧烈，胸口起伏了几下，睁开了眼，却只睁了一瞬，很快，他的眼睫就垂了下去，好像又睡了过去，然后很快再度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总是涣散的，如此反复了四次，他才彻底醒转过来，眼神有了些明亮的神彩，涣散的瞳孔聚焦到李淑华的面庞，微喘着说：“娘。”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比风还轻。

        李淑华眯起眼，笑道：“哎，娘在呢。小安今天表现真棒，这么早就醒啦。”

        小安低低地笑了下。他的眼睛生得好看，像李淑华，眯起来像一轮弯弯的月牙儿，他好像想说什么，最后溢出口的却是急促的喘息。

        李淑华给小安抚胸顺气，待他缓过来了，微微起身，让出我的身形，跟小安说：“这位是……小安？”

        李淑华话没说完，就被小安的反应吓得不轻。只见小安煞白着一张小脸，把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使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更加灰白，额头隐隐爆出一排快活的小青筋，胸膛的起伏愈发剧烈。尤其是两只眼睛死死的瞪着我，简直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我也吓了一跳，心道这孩子见我的反应，好似我杀了他的亲娘。可他娘还健在呢，他这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是要干嘛？

        难道是我自带不讨人喜的气场吗？

        我无声的嘟了嘟嘴，有点儿受伤……然后我就看见，小安的双眼通红，眼泪珠子不要钱一样的往出砸。他刚开始还憋着声，哭得齉兮兮的，后来越哭越凶，索性放飞自我，小嘴一咧，哭得人都抽了。

        我：“……”

        我干嘛了？

        我什么也没干啊！

        天可怜见，我进屋到现在安安静静的扮演着背景板，连个屁都没放过啊！

        他哭个锤子啊！

        算了。师父同我说过，这世上多的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事，人嘛，没必要把事事都捋透彻，活得开心最重要。显然，小安此刻的眼泪珠子就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索性不理他。

        可他一直哭个没完，李淑华怎么哄都不停，我怕这小药罐子一口气没上来，活把自己哭死了，来帮忙的反倒成了凶手，那可真是跳进安阳河也洗不清了，于是我从善如流地拔腿就撤——反正我是义务劳动，随时罢工是免费劳动力应得的权力。

        可我没想到，我刚一动，小安就直勾勾地朝着我唤道：“娘。”

        我没反应过来，呆呆看他，只见他勉力撑起身体，悲戚地对我又唤了声：“娘——”

        我：“……”

        我五雷轰顶，顺便呛了口凌乱的西北风，把自己咳了个死去活来。

        药可以乱吃，娘可不能乱认啊！

        我这把老骨头都能当他外婆了！何时成了他的娘！

        “娘——”小安哀声痛呼，“我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我还没呛完这口气，倒不出功夫答话，听见李淑华跟小药罐子说：“娘的小安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小安连喝苦药都不会哭，是个小男子汉呢，怎么还哭啦？”

        合着他的那声娘不是在叫我。

        我长舒口气。

        小药罐子把胳膊从被里探出来，颤颤巍巍的指着我，抽噎道：“她……她是白无常，对吗？我已经死了……娘，小安已经死了咳咳咳……我不想死，娘——”

        ……好吧。

        一身白是我的错。

        李淑华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柔声向小药罐子解释道：“不是的，小安，这位阿姨是来给小安治病的神医，怎么会是白无常呢？”

        小药罐子吸了下鼻子，据理力争：“话本里说了，白无常一身白衣，面容被幂篱罩住，其实……”他停下，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其实幂篱下面是一副骷髅。人死了，她就要来把人的魂魄带走呢。”

        李淑华又抬头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她没说话，可我懂她的意思。她想我把幂篱摘下来，跟她想象力卓群的宝贝儿子证明我不是鬼。

        我俨然不动。

        “你是白无常……”小药罐子面如死灰，大概是接受现实了，也不哭了，扑通一声倒回被窝里，只对我喃喃道：“白阿姨，小安跟你走，你可以不要带走娘吗？娘没有生病，身体可好了，她能活到一百岁呢……”

        白阿姨……

        我隐忍地抽了下嘴角。

        李淑华看我的目光几乎是哀求了。

        罢了，罢了，这可是你们自找的。我暗叹口气，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摘下幂篱。

        小药罐子顿时不哭了。何止是不哭了，我瞧着，他直愣愣地瞅着我，心脏都要不跳了。李淑华虽然很快就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但在我摘下幂篱的一瞬，她的瞳孔震惊成了一个小圆点，逃不过我的法眼。

        果然，还不如活见鬼呢。


　　(https://www.yqwxw.cc/html/36025/36025683/684264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yqwxw.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yqw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