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游乐园的烟火
“今天是情人节，要去迪士尼吗？”
两个半句并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因果关系。
明翊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到身旁的季筠霄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季筠霄是来接她下班的。上初中以后，明翊就是坐校车回家的，父母没有再接过她放学。今天从办公楼走出来，看到季筠霄坐在车里等她，车窗留了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她能看到季筠霄一个人坐着，安静地眺望远方。
顺着季筠霄的视线望过去，明翊看到了被高楼大厦遮挡得仅剩一半的天空里漂浮着淡粉色的晚霞，整个天空的底色被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落日晕染成了暖洋洋的橙色。
明翊敲了敲车窗，季筠霄从茫无涯际的遐思中苏醒，眼神里闪过慌乱。
等他彻底回过神，问明翊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去迪士尼吗。
明翊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她现在已经不是明天要上课、今天必须回家写作业的学生了。
是的，已经晚上六点了，她从来不在周日晚上安排任何娱乐活动，但那都是过去的习惯了。她现在又不是学生了，礼拜天晚上出去玩怎么了？
于是，明翊点点头，看着十字路口进入倒数的红灯，回答道：“可以。”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明翊没有点头，但她心里有个不倒翁在疯狂摇摆，几乎要在她心里刮起一阵飓风。
她明天早上八点不用上课了，她还是觉得这个去游乐园的决定很叛逆。
这算什么？也可以算一种大脑的肌肉记忆吧。
读初中的时候，明翊从新闻节目里看到了上海要建迪士尼乐园的消息。当时和她约好以后一起去玩的朋友，除了阮邱月，剩下的都几年没联系过了。
说来奇怪，就在上海，建好几年了，明翊一次也没去过。
上大学以后，明翊和朋友出去玩，一般都是看音乐剧、看电影、逛街逛展。明翊不喜欢人群密集的场所，这是朋友们都知道的事，自然没有人主动约她去迪士尼乐园。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半了。两个人还没有吃饭，先在创极速光轮旁边的一家快餐店各买了一份汉堡套餐。
今天是情人节，游客里有不少情侣，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笑着作势要打身旁的人，穿着情侣装，或是搂搂抱抱，都是很正常的。
明翊和季筠霄两个人坐着，很安静，几乎不说话，和四周自然冒着粉红泡泡的人们，无形中划出了一道界限。
他们近乎是漫无目的地在闲逛。离开餐厅，离开拥挤的人群，走在冷风呼呼刮过的僻静小路上，明翊才找回了自然开口说话的能力。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迪士尼。很神奇吧？就在上海，建好这么多年，我都没来过。游乐园对我来说算是比较无聊的地方，我不敢体验任何惊险刺激的游乐项目，游乐园也没什么风景可欣赏的，我还不喜欢人多拥挤、吵吵闹闹的环境。”明翊说完这些话，心里暗自反思：好像她每次向季筠霄倾诉，都是在抱怨些什么。这会不会让她在他心里留下孤僻冷漠的印象？
“那你从来没有坐过过山车吗？”
明翊回忆了一下，也不是从来没有：“在我13、4岁的时候，我对自己的期望是成长为一个勇敢无畏的人，我会刻意走出舒适圈，挑战自己害怕的东西，比如坐过山车之类的。我坐在上面的时候，整个人绷得很紧，根本没法尖叫，一动都不敢动。后来我就过了那个总是要求自己元气满满、活力无限的阶段了，我和我的怯懦和解了，就再也没尝试过这种刺激的游乐项目。”
明翊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其实我高中有一段时间，不太能接受自己不再是一个永远积极乐观、跌倒就立马爬起来的人了，哪怕过去是努力伪装的。我挺遗憾我不会再读两篇心灵鸡汤，就干劲十足地开始学习，大概16岁以后，打鸡血对我来说就效果不明显了，认真学习对我来说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怎么说？主观体验还不如把学习当做冒险。但我没法再简单地相信一些信条，热血满满地自我欺骗了。”
她说的这些话有点颠三倒四的、逻辑不清，明翊没指望能引起季筠霄的共鸣。
踩到花坛边沿上，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这是下意识的举动，按理说，她过完年就24岁了，不该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了。
明翊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不安，季筠霄悄然站在她的身后，很有耐心地陪着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着，这样她一个不小心没站稳的时候，他可以接住她。
“我可以理解你说的心理状态上的变化。但我好像没有这个阶段，我小时候就没有这种自己和自己游戏的兴趣。把生活当做冒险，其实是一种浪漫的想法，你觉得你长大以后变得无趣了，我的生活一直很无趣。”
听到季筠霄这么说，明翊猛地一回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没关系，你现在有我了。”
明翊的本意是想要说两句话宽慰一下季筠霄，听到他说自己从小就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明翊多少觉得有些心酸。
谁曾想这话一出口就不对味了，怎么还有点暧昧的感觉？
明翊马上回过头，避开季筠霄专注的视线。
她确实是突然想到这件事，也正好用来岔开话题：“今天迪士尼乐园应该会放烟花的吧，几点啊？我们现在赶去城堡前面还来得及吗？”
“现在过去正好，一般是八点半开始。”季筠霄向来很配合明翊，她不想继续原来的话题，他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等他们来到城堡前，这块区域已经聚集着众多等待烟火表演的游客了。
密集的人群让明翊有种不安感，她下意识地挪动了几步，靠得离季筠霄更近了一些。
最先感受到的是放松自然下垂的小拇指，季筠霄的手搭了上来，他用右手握住了明翊的左手。
“这里人多，别走散了。”季筠霄的语气略有些不自然。
明翊点了点头，她此刻一半的注意力在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手掌上，另一半注意力用来应付眼前的景象。掌心的温度好像比别的地方高上几度，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血液加快流动、心脏加速跳动带来的错觉迷惑了她，令她头晕目眩，一时难以理清思绪。
这是她第一次牵男孩子的手，这个想法出现在了明翊的脑海中。于是，她迟疑了几秒，就主动松开手，调整手的姿势，改为十指相扣的握法。
在她短暂松开手的几秒钟里，她完整地感知到季筠霄的手下意识地追着她的手移动了一下，在空气里一顿，又往回缩了。当然，在季筠霄拉开距离之前，她又握了上去。分开季筠霄手指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她剪得很短的指甲划到了季筠霄食指内侧，五根手指扣下去的时候，她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掌心。
这些动作都太细微了，只在分秒之间，明翊却完整地感知到了整个过程。
她和季筠霄的相遇太偶然，相处模式也有些怪异，他们的接触和明翊想象中两个人从相知到相爱的步骤截然不同。
而握手则是明翊想象中两个人交往的一个节点。在她的认知里，恋爱应该是按照握手、拥抱、亲吻的流程一步步发展的。
明翊还在想现在她该说些什么话，在天空中绽开的绚烂烟火替她省掉了说辞。
烟花固然是美的，但从小到大，明翊都很难欣赏这样短暂易逝的美好，她很少从放烟花这个动作中获得快乐，看别人放烟花也只是凑个热闹。唯独烟花爆竹烘托起来的热闹氛围，让明翊能收获几分欣喜。
这次不一样，她身侧还站着一个人，他们十指相扣，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传递着很微妙的情绪，但明翊此刻所能捕捉到的仅有幸福，安稳的幸福。
人群散开，他们还留在原地。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明翊带着季筠霄来到一旁路边，低声道：“你稍微等一下，我要抽个卡。”
“什么卡？”
“就我前两天跟你提过的那个小游戏里的新春抽卡活动。这还是我新年第一次类似于抽奖的活动呢，希望能收获好运，给今年开个好头。”
“一定会的。”
话虽如此，明翊抽卡前并不觉得自己能抽到珍稀卡牌，这种游戏抽卡她向来运气一般。
点开一看，是一张3s珍稀卡牌。
明翊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她是真的觉得这样的小幸运降临到她头上，算是给新年开了个好头。
季筠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到她笑了，语气淡定地说道：“我就说了你肯定会抽中。”
回家的路上，冷风透过明翊留的窗缝刮到她脸上，明翊突然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查了一下她玩的这个游戏的开发公司。
对着页面显示的搜索结果，明翊越看越觉得这个名字熟悉。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办公室开在他们律所楼下、不久前刚被定格科技收购的那家娱乐公司吗？
已经开到市区了，前面堵车，要等一会儿，趁这个空档，明翊转过头，问季筠霄：“你老实说，我突然变欧，抽中3s卡，是不是因为你提前在后台帮我的账号改数据了？”
季筠霄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明翊在说什么，如实答道：“嗯。”
他预料到明翊会猜到，没想到明翊后续反应会是这样的。
明翊的语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怎么想的？你把我的账号这次抽中3s的爆率改成100了，那对其他氪金玩家来说多不公平啊？这虽然是很小的一件事，但这本质上有违商业诚信的经营原则吧。”
季筠霄被明翊不按常理出牌的质问打乱了思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为自己辩驳：“这个游戏的定位就是引流新用户，起到推广作用，现在没有设置充值通道，以后也不会开通充值业务的，所以不存在氪金玩家，这件事没有伤害到其他消费者的利益。”
明翊这才放心：“那还差不多。”
情人节堵车比平时更严重了，他们回到小区都已经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了。
季筠霄今天停车特别快，步子也迈得更大了，明翊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都到家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快到家门口了，季筠霄还是让她先走在了前面。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厅里的灯都打开，明翊的手刚按上开关，就被季筠霄贴上来的手制止了动作。
“砰”的一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
明翊刚想发问，就被季筠霄用手蒙住了眼睛，推着往前走。
大概来到客厅中间了，季筠霄停下了脚步，说了句“开”，声控水晶灯应声亮了起来。
他放下遮盖在明翊眼前的双手，说道：“没到十二点，还是情人节，迟来的礼物。”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立在地板上、用数不尽的玫瑰拼起来的红色爱心。
新鲜玫瑰的香气还没飘过来，明翊又被投影幕布上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happyvalentine’sday!其实我本来没准备礼物的，但我今天白天路过你们律所，正好听到你们有个同事在夸耀他准备的礼物。完了我就突然意识到我啥都没准备，挺混的。这颗玫瑰爱心是我让店家临时加急做的，但我想就这么简简单单一颗爱心，好像显得太敷衍了，还不如不准备。我就仔细地想我还有什么能送给你的。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了，就打算把这段视频分享给你。”
季筠霄拉着明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刚落座，他就把搭在明翊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
第一幕是从一座山上望见的日出，旁白是季筠霄的声音，是他当时拍的时候录的。
“现在是2013年6月17号凌晨四点四十五分，我刚回来北京没两天，现在在灵山看日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来都来了，还是好好拍一下吧。”
整个视频不到十分钟，里面都是季筠霄从16岁开始记录的他到过的不同地方的日出日落。
视频里季筠霄说话和明翊印象里很不一样，特别放松，很自然，有时候还会抖包袱，像说单口相声一样。
太生动了，太鲜活了，和明翊过去见到的时刻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高冷精英形象差得实在有点多。
这个视频撕开了一个口子，让明翊能凑近看一看真实的季筠霄到底什么样。
她太喜欢这些真实记录的零散生活片段摆在一起，拼凑出的一个浅浅的季筠霄的人影了，很淡很模糊，却比过去她所看到的生动百倍。
明翊是情绪上来、很容易落泪的那种人，但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温暖把她的心稳稳地托住了，让她不曾因为感动而想要落泪。
她以为她嘴角的笑意会一直保持到视频结束。
屏幕暗下去之前，是季筠霄在2019年12月拍的波士顿以北的一处海滩，记录的一次日落。
太阳落下去了，晚霞还没有谢场，季筠霄这时候的声音已经是明翊熟知的冷冰冰的感觉了。
“这是波士顿一个普通的傍晚，我记录了一次普通的日落。突然想起来，好像五个月没和父母联系过了。”
低沉的声音一点点消失，直到屏幕完全变黑。
明翊以为她不会哭的，她本来也确实没有想哭的冲动。最后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季筠霄他那张冷冰冰的脸，想到说过这句话的他回国半年后就被父母安排了不情愿的婚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可以抱抱你吗？”
播放视频前，季筠霄声控关掉了水晶灯，现在客厅乌漆嘛黑，明翊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季筠霄的表情。
她没有等季筠霄作答，就倾身上前，给了季筠霄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没留住的眼泪漫出了眼眶，滑落在季筠霄的脖颈上。
季筠霄收拢双手，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他轻抚明翊的肩膀。
“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日落。”想了很久，季筠霄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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