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诈尸第一天
残阳泣血，枯木没好运气逢春，应景地斜在哪座坟头，上面立着只白脖子乌鸦。死气沉沉的两个黑点中映出远处绰绰几个人影，似抬着口棺木，在野地里迎着晃眼的余晖摇摇晃晃而来。
谁家亡人呢？这时节下土，无送葬无纸扎。它是不知道的，只知道此处又要多一侵占地界的大家伙了。
“呀呀！”
大概不满，几声嘶哑粗噶在乱葬岗回响。
棺木里的人睫毛颤了颤。
迟谙在做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书院旧年。
墙外春欲放，葡萄架下《山亭夏日》，窗前一叶知秋，檐下红泥小炉。四时不同，却都有同一人满眼笑意看自己。
徽临哥。
隔窗背着先生给她看刚画的小像，冬日学堂外揣在怀里等她的热米糕，少年喜欢写仿古的调侃文章逗她，她笑时塞给她一枚杏子，说这个甜。
有他的光阴都柔和，迟谙笑着，直到眼前一转，缟素换红妆，他娶了旁人。
这个“梦”是不断的悲喜交织，亦幻亦真。
迟谙还见到了父亲。自她死后仿佛苍老了十余岁，形销骨立，在监牢里触墙自尽，含冤而终。
陆家因此换了一副态度。
趋利避害的本能并不可耻，难过的是她以为的情谊，原来远远不够得到一点尊重。他们刨开她的坟，迁出陆家墓地，一路棺木摇摇晃晃真实得可怕。
幸好只是“梦”。
“就仍这儿呗，迁出来就成陆家还会管？谁他妈还有闲心给她刨个坑。”
“行扔这儿吧。赶紧趁日头还足。碰上这档子晦气。妈的！今儿一天打不成二两酒，呸！”
隐约可辨的咒骂也那般真切，迟谙不禁腹诽一句“再骂明日也凑不够酒钱”，抬棺人已骂骂咧咧远去。“梦”却还未结束，反响起一阵窃窃：
“新来的？”
“那可太新了好像气儿都没断呢。”
“棺材可不像新下葬啊，得有几个年头喽。”
“买不起刨了荒坟的用呗，反正还有几丝气儿。兴许一阖眼就草草装了也没等。”
谁？
迟谙尽力想要分辨，眼前却一片漆黑，声音很近，偏不见半个影子。
“还没咽气儿？帮个忙吓死得了，拖着濒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别胡来，万一命不该绝”
“欸。又来人了。”
四周静下来，可马上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甚至，迟谙竟嗅到一丝呛人的烟火气，紧接着便如同打通嗅觉，一股腐败潮湿夹杂其中争先恐后往鼻腔里钻。
鬼魂不会窒息，她却觉自己会再死一次。想要躲开，一阵失重感却瞬间将人包围，身体急速下坠。
惊慌出声，张开手臂想抓住什么，掌心却撞上一块坚实，虎口隐隐酸麻。不及分辨，一线光亮便同利刃般划开黑暗，随后撕开更大口子涌进加倍的光明。
“咚”，好像有什么沉重之物翻落在地，大片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
余晖柔和散下，入目皆是起伏坟包，对光亮尚未适应的双目犹带懵懂，不期然撞进一对眼眸中，之间还隔了几缕微弱的青烟。
男子着白衣，身量颀长。风吹衣袂，夕照镀金，光影朦胧几许轮廓，却仍可观其丰神如玉，朗眉星目。他背负重剑，衣衫还残留几点猩红，偏因这余霞温柔，竟将他映衬得如同堕入这片荒芜的神祗，沉静又英武。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不觉悲喜的眼睛，迟谙竟觉莫名熟悉。而此时，男子手里正拈着一枚燃了一角的纸钱，在她的注视下随风飘落，烧尽的纸灰很快就散满了地上果盘。
“咳咳你是不是，上错坟了”
鬼魂无感知，可这烧纸就是莫名得呛，掩住口鼻，迟谙小声提醒这是哪家不肖子孙给祖宗上坟都能寻错，白衣男子身后却蓦地炸起声惊喝：
“妈的！起尸了！”
出现之突然犹如平地惊雷，吓得她一激灵，几乎本能地又躺了回去。
随着身体下坠霉味儿再次袭来，余晖下一道银光恍得刺眼。耳听上首“当”一声，定睛看去，一阵心悸几欲魂飞魄散。
一把刀，刀锋狠狠深入棺木寸许，余波未消还震颤下些土渣来打落在脸上。
“我，我不吃人！”
胡乱拂开，声音已打起颤来，手心汗津津的根本无暇思索死人是否会出汗，只下意识攥起衣角。无法证明自己无害，只能无力地喊出这句毫无依据更无法让人信服的话，喊完眼睛心口都热热的发着烫，马上就要哭了。
棺木外叫嚣会说话更不好对付的声音突然止住。一声钝响接班，刀被拔了去，惊恐抬眸，是那白衣男子，容色冷峻，眼底一片晦暗，投映着她的瞳仁有如深潭看不清情绪。
瑟缩了一下，迟谙还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忽的不知如何开口，却是那男子先说了话。
“迟谙。”
声音低沉，音色清冽，像在唤起她对他莫名熟悉的缘由。
不禁愣住，恐惧并未因此消退，反添了几分茫然。
“出来。”
她更害怕了。
这个人，他刚才就在烧纸，现在面对一个棺中坐起，能说能动的死尸，居然一点都不怕！甚至，她眼睁睁看着他将拔去的刀调转来以刀柄对她伸来，他要干什么！
“我真的不会害人的”
迟谙抱紧自己。
刀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男子不语，杵在那儿如同下葬前围着棺木看尸首最后一眼的亲友。只是听到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错愕。
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迟谙只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刀柄，又快要哭了。而就在此时，耳边竟响起适才棺木中听到的声音，这次更杂更乱：
“这点儿胆子呦，这分明是要拉你起来呀！抓啊，他要想砍你早砍啦！”
“他都不怕你从棺材里支愣起来你怕他什么？他都叫你了，起来，和他打声招呼呀。”
“这姑娘，早不醒晚不醒，人家钱烧一半了她倒起来啦。我都没抢着几文。”
“来来来，下注下注，老娘二十文押他俩旧情人。”
好多声音叠在一起吵吵嚷嚷，一句比一句荒谬。心里大声反驳“我都不识得他”，偏也瞧不见谁在说话。
再看上首男子，虽面色冷峻，但那些话也不无道理，若要砍她也早便砍了，咬牙心一横，迟谙自己坐起来。
男子不语，收刀错步站远了些，只那双眼睛，眸光深沉不明情绪，定定地还落在她身上。倒叫迟谙恍惚间想起一旧时“同窗”，也是这般冷漠寡言生人勿进的气质，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凉凉的。
一看，就很讨厌自己。
想到此处，迟谙不禁飞速瞥了男子一眼。这样对照愈觉得相像，况且，他知道她的名字。
“还磨叽什么呢官书？这不是你同乡么？且带着一处走罢，难不成夜里睡坟头儿？”
不远处传来另一人的招呼，如同提醒自己的存在，落在迟谙耳中，却马上证实了猜想。
不可置信侧目。
官书。牧官书？！竟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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