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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轨迹(二)


入夜后的永无乡安宁而静谧,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天上,耀眼的星光细碎地落在海面上,随着潮汐浮浮沉沉。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永无乡看起来都跟“冥界”毫不搭边。

        但许暮洲也知道,严岑这次没有在诳他,他说都是实话。

        早在秦薇那件事之后,许暮洲就一直在怀疑永无乡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在怀疑为什么秦薇能在短短那些时日里找到“去往永无乡”的方法。

        许暮洲其实当时隐隐有猜到什么,只是后来被他应是按捺住了,他不太清楚自己潜意识中为什么阻止自己想下深挖——或许是他本能里也害怕真相。

        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秦薇眼里,那些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查也查不到来历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份——那就只剩鬼魂了。

        这些被许暮洲翻来覆去嚼过好多遍的“真相”曾经让他辗转反侧,在心里盘算了几百上千遍。

        但真当事情都摊在他眼前时,他反而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许暮洲被大喜大悲的情绪整个兜头洗刷了一遍,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并洗了个干净,他只觉得浑身都酸得发软,连思考都懒。

        他仍是后怕,哪怕是回了永无乡,之前那种震惊和恐慌还是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干脆短暂地舍弃了不断思考的习惯,只凭着本能来安抚自己。

        于是许暮洲干脆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边趴在床沿上,手里松松地环抱着严岑分给他的一只胳膊。

        “……入夜了,地上一会儿就变凉了。”严岑躺在靠近许暮洲的那侧床上,他偏头跟许暮洲对视着,轻轻勾了勾手指,牵动着许暮洲的右手晃了晃,接着说道:“……去把阳台窗关上。”

        卧室的阳台不如客厅那个大,此时窗户开了一半,微凉的晚风打着旋落进来,清新的水汽跟香薰机的喷雾混合在一起,清清凉凉的很好闻。

        永无乡四季如春,其实并不怎么冷,严岑只是想找个由头让许暮洲动一动,省得他一直团在这,叫上床来睡也叫不上来。

        从三十楼掉下来不是小事,严岑现在还是很虚弱,但他也不太敢放心休息,生怕他前脚睡过去,许暮洲后脚就以为他真死了。

        ——小麻烦精,严岑无奈地想。

        “不去。”许暮洲给严岑把被子拉到腰间,然后又低头趴在他小臂上,拒绝道:“不冷。”

        许暮洲现在就像是一只不安的幼兽,只有紧紧地贴在对方身上才能汲取到一星半点的安全感。他歪头枕在严岑的胳膊上——那是个不需要转身就能看到严岑的角度。

        拜性格和生长环境所赐,许暮洲一直很独立,他并不逊色于永无乡的任何人,工作的时候也是跟严岑各司其职,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表现过自己的软弱。

        严岑有些心软,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你准备在这坐一晚上?”严岑问。

        “……有点累,不想动。”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我就是靠在这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就起来。”

        严岑知道他不是在硬撑,因为许暮洲的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眼神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事实上,他确实什么都没有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好好享受这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

        严岑左手小臂被他压得有些发麻,但他没做声,只是动作极小地挪了挪胳膊,换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任许暮洲搂着了。

        “那就不关吧。”严岑轻声说:“我也懒得挪了……今晚换换,我睡这头,你睡外侧那头。”

        严岑的声音有些虚,但语气又很轻松,就像是平时讨论晚饭吃什么那样随意,许暮洲眨了眨眼,嗯了一声,答应了。

        许暮洲已经很了解严岑了,知道这句对话不过是一句开场白,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话讲。

        严岑确实攒了满肚子的话,但他看着许暮洲,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措辞了好几句,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就着许暮洲抱他的姿势动了动左手,轻轻地捏了捏许暮洲的耳垂,正欲开口,却被许暮洲抢了先。

        “……那个任务。”许暮洲顿了顿,他似乎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语气又低又快:“上一个惩罚任务——那法医是一定要死的吗?”

        “嗯。”严岑说。

        严岑没想瞒着许暮洲,这身份本来就是他从许暮洲那截胡过来的,他替许暮洲跳了一回楼,如果连愧疚和心疼的机会都不给他,那才要憋坏小狐狸。

        许暮洲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有些无措地垂下眼,唇角抿得发白。

        “为什么……”许暮洲轻声说:“……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他这句话说得更轻了,要不是严岑耳力好,怕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比起质问严岑,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严岑舔了舔唇,笑着用指节蹭了一下他的脸,开玩笑道:“你不是怕鬼吗?”

        一直以来,严岑捂着瞒着的那点小心思终于真相大白,他不必再患得患失地想着什么时候这件事会被许暮洲发现,也不必搜肠刮肚地想着应该怎么应付许暮洲,于是连玩笑都变得坦然起来。

        许暮洲不吃他这一套,他抬起头,沉默而平静地看着严岑。

        严岑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却见许暮洲放开了他的手,直起身来,单腿跪在床沿上凑近了他。

        许暮洲整个上半身都俯了下来,严岑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接着他。许暮洲手肘撑在严岑身体两侧,小心翼翼地试图拥抱他。

        严岑将这个拥抱照单全收,他环着许暮洲的腰背,将对方拉得更近。

        这是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亲密到他们之间毫无秘密,连心跳都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了相同的频率。

        许暮洲眼神难过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凑上来,轻轻地吻了吻严岑微凉的唇。

        他吻得很小心,也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轻轻磨蹭着严岑的唇瓣,先是蜻蜓点水般地打了招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讨好似的地舔了舔他的唇瓣。

        严岑温柔地包容了他,他任由许暮洲拿走这个吻的主动权,在对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安抚中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他抚摸着许暮洲紧绷的脊背,尽力释放着“安全”的信号。

        他们在海浪声中交换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分开时许暮洲眼眶微红,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我不害怕你。”许暮洲被先前错过的真心搞得草木皆兵,这次面对真玩笑反倒认真起来,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无论你是什么我都不害怕你……都喜欢你。”

        他这样坦诚,反倒噎得严岑愣了愣。

        “未来是一片虚无,而永无乡是一个脱离于所有世界线的孤岛。”严岑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节蹭了蹭许暮洲的眼角,说:“这里天是阴沉的,海是死的,沉闷的海水下毫无生灵,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城堡,里面关着这世界上力量最为强大的亡灵。”

        许暮洲说:“你——”

        “永无乡中的所有员工,都是曾经能对世界线产生影响的人。”严岑说:“换句话说,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我们之所以来到永无乡,是因为我们的命运出现了偏差。”

        “我也是,宋妍也是,永无乡中的所有人都是……”严岑轻声说:“我们是‘被改变了命运’的人。”

        “被改变命运……是什么意思?”许暮洲迟疑地问。

        “像是秦薇。”严岑说:“她的命运就跟既定轨迹出现了偏差,世界线收到影响,所以她死后就会来到永无乡,成为永无乡的员工……来为世界线出现的影响进行补救。”

        许暮洲说:“所以你才说这是监狱吗?……可是为什么一定只是你们,这不公平。”

        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世界线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偏差,一定是有什么条件才会导致这些“主角”或者“配角”产生不该有的选择。

        那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只“惩罚”他们,其实是不合理的一件事,永无乡赏罚分明,许暮洲很难想象它会作出这种处理。

        “是自愿的。”严岑说:“留在永无乡的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上要有规则,规则要有人去执行,为了世界线能千年万年延长下去,这工作本来就要有人做。至于一定不想困在这里的,也可以一了百了。永无乡永远庇护我们,也永远公平。”

        许暮洲很难想象,严岑究竟是在什么心态下来做这项“工作”的,他简直像是个独行的殉道者,沉默而强大地扛着责任,还能做到毫无怨言。

        “……你在这,有多少年了。”许暮洲知道这问题或许不该问,但他实在忍不住。

        严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是三十二岁,暮洲。”严岑抬眼直视着他,轻轻说:“……我死的那年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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