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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3章抗癌神药(下)


灯塔餐厅的整体基调是一种剔透的暗茶色,有点像法式甜品上常见的焦糖外壳,搭配乳色系的桌椅,简约又优雅。墙上的浮雕、壁画,桌上的花瓶、蜡盏都精致考究,尤其是一些水晶摆件,灯下光彩耀目。

        廖老板今天的穿着十分休闲,一件简单的白衬衣,袖子随意挽起两折,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厨房围裙。看上去,他已经准备好了要露一手。

        可能是还未正式营业,四方空间没有外人,除了正在吧台后忙碌的廖企之,店内只有一个大厨模样的老外,还有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见他们进门便迎了过来,很谦卑地朝方行野低了低头,喊他一声:“方总,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得有几年了吧?”方行野也冲那年轻人点点头,又扭头将他介绍给谷小风,“这是廖总的助理,小赵。”

        谷小风第一反应:“你们居然认识?”不过她很快想起来,她跟方行野初识于盛域团建的那艘邮轮,他们认识是理所当然的。

        “不单单是认识,我跟廖总的渊源简直太深了。”方行野绅士地替谷小风拉开椅子,微笑着朝灶前的廖企之喊上一声,“廖总,我替你把人带来了。”

        “小风来了,随意坐。”廖企之用温和又亲切的目光示意谷小风落座,又把注意力投向手中的甜点,“法国太远了,我等不及要小风尝尝我的手艺,这一想,不如就开这么一家店,随时都可以大饱口福。”

        廖企之身边还站着一个隆鼻深目的白人老外,长着一把灰白相杂的大胡子,听小赵介绍说,白胡子老外叫安托万,曾是法国里昂一家老牌米其林餐厅的主厨,因为跟廖企之私交甚笃,所以不远万里地来中国掌勺了。

        谷小风找了个离开放式厨房较近的位置坐下,目光穿过长长一排吧台,全凝在了廖企之的手上。廖企之的手指很修长,小臂的肌肉上虬凸着具有力量感的静脉,以他的年纪来看,他的皮肤也算很好,像富有光泽的缎面。这是一双年轻人也罕见的好看的手,以致他烘焙装饰一份甜品就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廖企之正在为一块巧克力蛋糕做最后的装饰,他先在蛋糕表面细细筛上一层可可粉,再以半剖的樱桃与覆盆子围饰,最后又用竹镊子认认真真地装点上一片片金箔。

        卖相太漂亮了,白胡子老外连连惊叹,叽里呱啦地讲着夹生的中文,还喊谷小风的名字:“风,你看!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这夸张的表情与语气简直令谷小风想笑:一块蛋糕而已,至于么。

        “这巧克力淋面静置一夜,口感才好,”小赵笑着说,“我们廖总是处女座,为等你们来,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了。”

        什么巧克力还得静置一夜?真讲究。谷小风一直盯着廖企之看,不知怎么就想起家里的老田。老田也是灶台前的常客,但他从不讲究,常常把隔夜剩菜与米饭或者面条倒一起,煮出一大锅热腾腾的汤泡饭或者烂糊面,一家三口就都对付了。

        她头一回觉得,诗里那句“为伊洗手作羹汤”其实是件挺浪漫的事。

        不一会儿,几款法甜作品就送上了餐桌,摆饰得相当精美,味道暂且不论,视觉上的享受已经无与伦比。廖企之见谷小风只看不动,笑着劝她:“赶快尝尝,评评我上回跟你说的,到底托没托大。”

        谷小风挑了一只翠绿可爱的泡芙,一口咬下去,甜度极高,但离奇的不腻。廖企之解释说,很多女孩子嗜甜又怕腻,所以他特意在奶油里加上了青柠的碎果肉。

        祭了五脏庙,话匣子也打开了,四个药圈人士聊得最多的自然是最新的行业动向,以及人人关注的pd-1。

        廖企之说:“药改带来最大的感触,就是药审流程提速了,大大激发了药企的创新主动性。还有很多政策正慢慢落地,海南不就搞了一个‘先行先试’的新政?”

        “你说的是乐城国际医疗先行区?”方行野沉吟一下,继续说,“好像今年□□还给了乐城极简审批权,进口药械进乐城,只要3个工作日。”

        廖企之点点头:“国家新政频出,高调引才,国内经济发展势头也越来越好,大批生物医药人才归国创业,特瑞利珠单抗的主要发明人李明远教授也是其中之一,他已经被聘为盛域的战略委员会委员了。”他转而看向谷小风,对她说:“你刚入行,有机会可以安排你跟他聊聊,一定会大受启发。”

        谷小风正愁没人引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这时,小赵的手机发出震动声,他拿起手机看看,立马瞠大眼睛喊了声:“廖总,o药批下来了!”

        谷小风也循声去看手机,朋友圈已经被这条新闻刷屏了:6月15日,o药正式被中国药监局批准境内上市,成为国内首个pd-1免疫治疗药物。

        廖企之悠悠喝了口茶:“一个行业经历黄金时代,野蛮生长、无序竞争到最后,一般都只能剩下三到四家翘楚,各行各业几乎都一样。除了已经上市的o药,还有即将上市的k药,国内也已有两款pd-1单抗完成试验,即将离开药审中心。能占领市场的国产pd-1也就三四家,此后再上市的多半就没有机会了。”

        “如何后发先至弯道超车,这是我们cro公司需要为客户考虑的。”一款新药上市通常需要三到四年时间,盛域明显落于人后了,但方行野却对此很有信心,“作为本土研发的11类新药,如果临床数据足够漂亮,那么以此申报‘重大专项’拿到特殊审批,就能加快上市步伐。君冠去年就帮杭州一家药企的抗丙肝创新药申报到了重大专项,临床数据显示与国外同类产品相比疗效更优、疗程更短,预计今年就能上市。”

        话赶话到了这里,自然就聊起了特瑞利珠单抗的那份合同,廖企之含笑望着谷小风:“我问你们老板,最后的合同到底谁改的?这人不是初入行的菜鸟,就是一根筋的傻瓜,怎么两边各打五十大板,这么敌我不分呢?你老板跟我说是你,我就明白了。”

        谷小风挺有自知之明:“您是想说,我两样都占了吧?”

        廖企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说:“我决定怎么也得请你吃个饭,让你老板一定给我把人带出来。”

        方行野也转脸看了谷小风一眼:“直到廖总让我带你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不知道是世界太小了,还是药圈太小了,兜兜转转都是熟人。谷小风只好说:“也是刚认识。”

        白胡子大厨开始做菜了,廖企之问罢谷小风喜欢海鲜还是牛排,便用流利的法语交待了大厨几句,又转头对方行野说:“小风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女儿,我算看着她长大的。当初知道她大学专业是临床医学,还指望过她来盛域工作,没想到却被你截胡了。”

        方行野不喜甜食,从头到尾只喝清咖,他搁下杯子,淡淡地说:“在cro企业能接触到的项目,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远超申办方,对一个新人来说,更利于她积累经验,快速成长。”

        谷小风还纠结着那份合同,忍不住打断两人:“我那份合同真的改得不对吗?”

        廖企之说:“也不对,也对。”

        听来模棱两可,谷小风又问:“怎么说?”

        廖企之说:“君冠上下,包括你的老板在内,想的全是项目速度,只有你,想的是项目质量。其实,在你那份修改版合同传来之前,我已经准备换一家国际大型cro公司来负责这个项目,他们的专业程度和人才优势完全不是国内小公司能比的。”

        “两说。”这话摆明小瞧了君冠,方行野反应倒快,微微一笑,“那些国际大公司通常都是高度分工、流水线作业,小公司一个cra能干的活,在大公司里得细化成好几个岗位,大幅增加沟通成本与管理成本不说,还导致临床研究人员只负责自己的环节,但对整体临床方案不够熟悉,从而影响项目质量;而且,由于国情不同,外来的和尚反倒没有本地的和尚好念经,君冠具备的正是那些大企业缺乏的个性化服务与敏捷反应。”

        “小风啊,你看看,你说一句,他至少要反驳你三句,非把你噎回去不可。”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廖企之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方行野,笑着对谷小风说,“你这个老板太滑头,做事目的性太强,现在有你帮我看着他,我就放心了。”

        “怎么滑头?我想听听。”谷小风扭头看一眼方行野,心里倒也认同这个评价。

        “美国某乡村有个穷小子,想去城里找工作,家里老人不同意,他就对老人说,‘我去城里,一定把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女儿带回来给你当儿媳妇’,老人想到儿子能当洛克菲勒的女婿,就被说动了。穷小子去了城里,很快找到洛克菲勒,说‘我想娶你的女儿’,洛克菲勒勃然大怒,让他滚出去,他却说‘我是世界银行最年轻的副总裁’,洛克菲勒听罢,觉得门当户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又过几天,那小子找到了世界银行总裁,请对方认命他为副总裁,总裁原本不同意,那小子又说‘我是洛克菲勒的女婿’,总裁当然没意见了。”

        这个故事说完,两个男人竟同时放声大笑。谷小风读不懂两人眼神里的枪来剑往,只好陪着一起笑。

        聊罢工作聊生活,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餐结束,天色已经暗透了。

        方行野滴酒未沾,准备再开车送谷小风回家。临走前,廖企之对他再三交代,谷小风跟他亲侄女也没差,一定要对她多多关照。

        谷小风其实不爱听这话。她虽因温颀的事对廖企之改观不少,但私下与之见面依然令她有种“琵琶抱上别人船”的负疚感,特别是对老田。

        “总算结束了。”她轻轻叹气,对驾驶座上的方行野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有点心理准备。”

        “你才吓我一跳。”方行野说,“我都不知道你跟廖企之这么熟。”

        “说来话长,”谷小风想了想,补了一句,“其实也不熟。”

        “改天我跟你一起去拜访李教授,”方行野说,“正好可以讨论一下试验方案怎么设计。”

        “不管怎么说,”谷小风这时终于咂摸过味儿来了,凑近去看方行野,她斜斜扬起眼角,毫不掩饰心里那点得意,“虽然我犯颜直谏,惹老板们不高兴了,但终究还是帮上忙了?”

        “准确地说,你这不是帮了我的忙,简直是救了我的命了。”对赌协议若完不成,后果一定相当惨烈。街旁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男人的脸也明明暗暗,“不过你也别太得意,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就廖总跟你一样,对自己的新药较真。”

        “是是是,老板永远是对的。”谷小风还是想笑。

        “别笑了,好不好?”方行野转头瞪她一眼,结果自己倒没忍住,也笑了。他的牙又齐又白。

        “这个点了,小区里到处停得都是车,你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谷小风体贴老板,善解人意地说,“你停路边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但方行野认为一个女孩走夜路不安全,虽然车停在了小区外,人却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其实才晚上九点多钟。对上海这座夜生活丰富、夜生物聚集的城市来说,更深夜半时分,才是一天里真正的好辰光。

        小区有些年纪了。楼房上的墙皮剥落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墙一墙的爬山虎,铺天盖地,直蹿楼顶。方行野说:“你们小区外面看着老旧,里面倒不错。”

        “上海最早一批的商品房。”谷小风说。

        “那年代没人买房,你家里人倒挺有远见的。”

        “全靠我妈。她拿单位分的小房子置换的,一千多的工资还八百多的贷款,我记得每个月13号是银行卡扣款的日子,那天往后的十来天,她的心情都不会好。”

        “听上去,你妈是个女强人啊。”

        “是女强人,”谷小风叹口气,“天天请我‘吃生活’的女强人。”

        “怎么了?”方行野笑着问,“你上房揭瓦了?”

        “我从小不准留长头发,因为我妈说长头发容易早恋,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是男孩子的那种寸头,别的女孩,家长老师得担心会不会早恋,到了我这儿完全没必要,最多担心会不会搞同性恋。还有,一旦我考试排名跌出班级前五,就更惨了,皮带、笤帚、鸡毛掸子,我全挨过,笤帚最不疼,细皮带最疼,哦对,还有,因为我爸炒股欠了一屁股债,她拿我出气,一个热水瓶直接砸过来——”旧事重提没意思,谷小风又叹了口气,“不说我了,你呢?”

        “我没什么好说的,”方行野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三只野猫蹲在草丛里,一见谷小风就蹿出来,朝她喵喵叫唤。谷小风喊了一声“等等”,径自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一罐猫粮,用广告纸将猫粮匀分成三摊。

        方行野一直垂目望着谷小风。他看见她蹲在地上,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三只猫咪,耐心地等着它们全部吃完,又将地上收拾干净了。全程约莫十来分钟,完成之后,谷小风仰脸看看方行野,解释道:“三号楼的阿叔最讨厌别人喂猫,勿弄清爽,要骂三门的。”

        “流浪猫那么多,你喂不过来的。”

        “这和当医生一个道理,病人那么多,治不过来的,但能治一个是一个。”谷小风伶牙俐齿,振振有词,“我进医学院上的第一节课,就听我们老师说,‘无恒德者,不可以作医。’你不也是医学生?你们老师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我的学校比不了你们全国排名前十的985,”方行野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我们老师只说过‘人处疾则贵医’,病人都等着你救命,所以医生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

        谷小风撇撇嘴,骂了方行野一声“资本家”,又说:“你看上去像是学霸啊?”

        “我在的那个省是号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我还是市里的高考探花,也只是勉强在大城市念一个二流的医学院。”

        两个人不痛不痒地争了两句,转眼就到她家楼下了。四目相对,还没互相道别,方行野突然开口道:“时间还早,不请我上楼坐坐?”

        “不了,我跟我爸妈住。”“上楼坐坐”这句潜台词,通常是男女相悦的前奏。但谷小风没接这茬。一来家里真的有人,二来大学时的温颀就身体力行地教过她们,女孩子是必须拿拿劲的。

        “那就道别了?”男人望着她,一双眼睛施着技巧,雾蒙蒙的。

        六月的夜空是一种静谧又深邃的蓝,如一泓湖水,繁星点点,亦如沦涟阵阵。如此星辰如此夜,怎么回答都煞风景,谷小风不知怎么办才好。

        忽然,一阵妖风来得蹊跷,一只硕大的雪白的胸罩从天上忽忽悠悠地飘了下来,恰巧落在两人中间。谷小风仰望楼上,只见三楼的刘阿姨探出头来,冲她喊:“小风啊,帮阿姨把胸罩拾上来,好伐?”

        谷小风尴尬地“嗳”了一声,拾起胸罩,背手藏在身后。

        “好了,我走了,你早点休息。”方行野笑笑,转身欲去。

        “等等,”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廖企之跟方行野的关系不一般,她好奇了一晚上,终于有机会提问,“你跟廖企之到底什么关系?你们看上去不仅仅是前老板和他的员工。”

        “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方行野停顿一下,淡淡道,“他是我的老丈人,在我还没跟他女儿离婚前。”

        这回真的走了,徒留谷小风在原地,愣怔好半天。

        打开房门,老田正弓着腰在擦沙发上的凉席,偌大的啤酒肚随他动作耷拉着,晃动着,后背汗涔涔的,洇湿了一大片。谷雨坐在单人位的沙发上织毛衣,不到四十摄氏度,她不舍得开空调。

        打从谷小风记事起,家里两间房,一间是谷雨的,一间是她自己的,而老田一年四季都睡客厅,冬天在沙发上铺一条棉花胎,夏天就铺凉席,一宿一宿地蜷着过了,也从来没什么怨言。

        听见女儿进门的声音,老田乐呵呵地扔下手里的湿毛巾,“小风回来了,吃饭了吗?爸给你做。”

        “吃过回来的,还带了一些甜品。”谷小风将打包好的甜品盒递给母亲。专门定制的西饼盒,茶色底烫银,还有“灯塔餐厅”的英文logo,相当精美。

        打开盒子取出一块蛋糕,谷雨一口咬掉半块,居然破天荒地不嫌甜也不嫌腻,追着问:“蛋糕味道蛮好额,哪儿买的?改天再买点回来。”

        “六里桥那儿新开的一家甜点店。”谷小风随口胡诌,想了想,又没头没尾地问一句,“你晓得廖企之女儿的事体吗,听说离婚了?”

        “结婚离婚好几次了,啥人记得。”谷雨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嗔怪道,“年纪不小了,别人家的事情管得起劲,对自己的个人问题倒一点不上心。”

        老生常谈没意思,谷小风潦草地应付一声,回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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