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更深露重。
因着贵客们不喜，打前日起，这别院里的半边屋舍就不许人往里进了。一众侍从们闲了下来，眼巴巴望着春日里满园的名贵花草无人侍弄，蛮横的杂草却一丛一丛冒出来，压得娇花失色，真真是万分痛心。
起初还有胆子大的，想守着门口瞧一瞧里头住的“上仙”们。但上仙终归是上仙，任是蹲麻了腿，也没给他们瞧见一片衣袖。
既如此，这方院落便再无人来往了。此时静谧夜幕之中，树影重叠，杂枝丛生，耳边唯有时不时的鸟雀振翅声，颇有几分荒凉颓败之感。
这倒很方便叶舒云与灵雀宫通信。
白日里几只妖雀送来了她要的资料，现下都在案桌上摞着。因这回出来没带月灯，叶舒云只能将就着将房里的烛台都点亮了。昏昏灯影下，她难免比白日看得慢些，只得时时闭目一会儿，再细细勾画着要紧之处。
托灵雀宫查的人，资料大多是齐全了，但大抵是最近见过太多次玉青衍的缘故，她的男主评分标准被强行拔高。好些个原本还算在她怀疑名单里的人，现在再看时，倒是个个不配了。
如此划拉过去好些个，就只剩下长生殿的那一位最可能是男主——那人年纪比她还小一岁，名曰夙昀，乃是长生殿竹风仙君的首徒，亦是年轻一辈中颇具名气的剑修。
据灵雀宫的消息，夙昀出身那一族疑似有几分上古凤凰的血脉。不过万万年过去，传言已无从查证，而这一族在凡间更是不显，好几代人里才出了夙昀这一个能入道修炼的。
叶舒云重重圈上了“凤凰”二字，心里啧啧感叹：瞧瞧这身世，若是男主，这不得觉醒个血脉之力来？
她想着，又去翻夙昀的画像。
这确然是个少年，眉眼柔和而又有些稚嫩，他一笑，薄而淡的唇线便随着嘴角弯起，浅如肤色，纯粹无垢。
这与玉青衍截然不同。
想到那位美人，叶舒云不免对着夙昀又挑剔起来，更心生几分唏嘘。
依通俗的设定而论，好好一篇文里，是不会无端出现一个美人的——叶舒云心有所感，她觉着，玉青衍多半在后续发展里，是要成为爱慕男主、针对她的反派女配的。
这夙昀的模样是不错，可瞧着却远不及玉青衍成熟有韵味。叶舒云一想着美人要为他跟自己闹性子，就觉得憋屈。
她又拿起与玉青衍有关的那一张纸。
这是她临时找灵雀宫追查的，玉青衍的不过其中之一。她前夜熬着将此番事情来龙去脉理了遍，又拟了相关人员的单子送去灵雀宫，因为涉及皇室世家，她不得不多花了快近万的灵石，才收到这么几张资料册子。
关乎玉青衍的这一部分倒是便宜，因为这内容，只能说聊胜于无。
七百余年前传言有人见过类似的狐妖、五百八十三年前疑似玉青衍救下魔修手下的人族、四百三十二年前有狼妖一族幸得狐妖所救并称其为玉大人……
总之，都是些似是而非的见闻，用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说法。
若非要看出个什么来，那只能说，玉青衍确确实实，如他所说，从不随意杀人。
这四五行小记，叶舒云一眼便能扫完，虽是觉着无用，她还是单独将这一张纸单独收好。
她记得那日师父听到“玉青衍”的样子，并不像是初次听闻的反应，她得留着这张纸，好到时再去问问师父。
如此伏案一夜，再抬头时，已见熹微。
叶舒云舒展筋骨，将剩下的用符咒一概烧了，又归整好一夜的成果，收在芥子囊里，便要去寻其他人。
其实这几日里，她都没怎么见过其他几位。
叶靖文盛名在外，然平日里潇洒惯了，从不问俗物。因此这鲜少一露面，便是脚不沾地。叶舒云只见过他回了一次别院，就单独叫李如墨谈了一回，而后两人便都忙得没了人影。
兰川则忙着练剑。这别院里一处庭院一处花草的，她没法施展开来，只留给叶舒云一句话，便不知跑去了哪里。
而玉青衍和叶舒云本也不熟，更没有话，索性一个闭门养伤、一个苦读资料，连见也懒得见。
于是叶舒云这日在别院里等了又等，还是白等。
等到第三日，叶舒云在房里好整以暇地闭目调息时，脑海里却凭空一道声音响起。
“舒云，收拾东西，走！”
叶舒云微怔，立刻反应过来是师父的声音，她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变故，召出破厄剑便去隔壁房间要找玉青衍。然她才走出几步，就恰恰好与玉青衍当面碰上了。
她一瞧玉青衍抱着小白，便知他也收到了师父的传讯。二人相视点头，立刻各自腾空而起，往叶靖文声音方向赶去。
他们赶到仙栈时，叶靖文是面色潮红，半躺在仙栈的长椅上，胡茬点点缀在下巴，衣裳湿了几处，浑然一副落魄酒鬼的糊涂样子。而兰川抱剑站在他身边，嫌弃地要死，却又不得离开。
“师父，您这是……喝酒了啊？”叶舒云上前一步，那浓郁的酒气就扑鼻而来，刺得她又退了回去。
叶靖文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勉强坐直身子，对兰川吩咐道：“人齐了，付灵石，开大阵。”
兰川将将忍着不翻白眼，一板一眼道：“师父，那只白狐堕魔，走不了传送大阵。”
“啊？”叶靖文迷蒙看她一眼，似是听不明白。
兰川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仙栈赁了一艘仙舟——这玩意又贵又慢，一般只有李如墨那种身家的公子哥儿，才会闲得无聊来租这玩意到处跑，然后美其名曰“游览天下名胜”。
当了这回冤大头，兰川和叶舒云还得忍着酒味，一人一个手臂将叶靖文拖上仙舟，安置在仙舟上华而不实的房间里。
幸而这回玉青衍没发作什么性子。他嫌叶靖文身上味道难闻，又嫌叶舒云沾染了臭味，于是捏着鼻子不说话，扭头就扎进了离他们最远的一间房，紧紧关上了门。
叶舒云松了口气，她转身摸回师父的房前，甫一推门，正见兰川十分大逆不道地掐着叶靖文的脸，强迫他张嘴，抬手就给嘴里塞丹药。
叶舒云忙眼观鼻鼻观心，故作无事地关好门。
寻常的酒于修士无用，但世上贪酒之人不少，于是又有人想法子弄出来所谓“仙酒”——虽称为酒，内里其实调和了一种能使修士经脉麻痹的毒果，又加之各类草药调味调香，方才能使修士有“醉酒”之感。
叶靖文被喂下的这一颗，自然就是解毒丹。
叶靖文修为深厚，再辅以丹药，几息之间便褪去了面上不正常的绯红。他眼神清明，抬手随意捋顺散发，虽仍是胡渣大叔，但没了酒气，就还是那个尊贵不羁的第一剑修。
“被缠了几日。”叶靖文呼出一口浊气，“今日先下手为强，把在场的全灌了酒，才找到机会跑了。”
“你们这几天，没出什么乱子吧？”
兰川与叶舒云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叶靖文颔首，理好衣襟袖口，施法净去身上的污渍。待一身清清爽爽了，他方才又开口，通知道：“我将李如墨留在了南卫。”
“什么时候他将这件事查得清楚了，再放他回凌云阁。”
叶舒云又乖顺地跟着兰川应下。
这两日她是想明白了的。她关在房里案牍劳形了两日，可得出来的结论终究只是猜测。虽然师父说是惩罚李如墨，可于凌云阁而言，也只有李如墨才能去查这件事、去拿到勾结魔修的实证。
若真有人勾结魔修，那修仙界三门九派四世家的格局，也要动一动了。
想到此处，叶舒云从芥子囊里寻出这几日的成果，送到叶靖文的手里。
“师父，弟子这几日与玉青衍谈过，又查了事情前后遇到所有有印象的人。大概有了一点猜测。”
叶靖文手捏这那沓纸，一目十行地扫着形形色色的人等：“你说。”
“弟子怀疑，那魔修设下炼化活人的邪阵，是想以白狐为介，为一个凡人输送生气。”
“之所以大费周章去骗那白狐，是因为那凡人不愿堕魔，故而想让白狐承担夺人命数的因果，同时心甘情愿地送出生气。”
“以我所见，那个与魔修勾结的人族，多半就是南卫皇室三皇子，李如琰。”
李如琰先天多病，十余年来一直缠绵于病榻，一直到这几个月，方才好似得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越活越精神。虽不如太子李如煜的体魄，但叶舒云与他打过交道，却知他绝不是资料中太医诊断“年不过二十”的病弱孩童了。
叶靖文若有所思，问：“这样的法子，当真有效么？”
“我与李如琰见过多次，他没有堕魔的迹象。”叶舒云肯定答。
“天道无私。若他们真能借此瞒天过海、逃脱因果……”叶靖文不由皱紧了眉头，“这事没那么简单。回凌云阁后，我要再查一查那白狐。”
他放下叶舒云给的那沓纸，又与她道：“这些事你找个时间告诉李如墨，叫他心里有个数，别走了歪路。”
叶舒云听着这话，心里琢磨出意味来，不由又对师弟生出几分担忧。
“这事将你扯进来，算是巧合？”叶靖文又问。
“应该是。”叶舒云收回心思，面上也有些疑惑，“我查不出他们与我除了李如墨之外还有何瓜葛，只能相信是巧合。”
“那也太蠢了点。”兰川质疑道，“难道那人行事竟已这般毫无顾忌，连凌云阁都不放在眼里了？”
叶靖文只觉烦得很。
他五百岁修炼至出窍期大圆满，只差一丝机缘突破化神期，却已是当今的天下第一剑修。这一路修炼顺遂如意，偏这机缘遇不上。他也知不可强求，索性放荡了这几十年——但有什么事，他先亮名头，再亮剑，皆是迎刃而解，绝无到要他动脑子的地步。
如今却是彻底要卷进这般烦扰忧心的事情里了。
他心情不好，便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当即结论道：“回凌云阁，先报掌门。”
“这些事要查，急不得。你们暂且放下，顾好仙盟大会。”
见师父鲜少板正了脸，叶舒云也不好再问“记不记得玉青衍”之类的话了。她与兰川一齐应承下来，便退出了房间。
仙舟一走又是五六日，他们才终于抵达了凌云阁附近的仙城。
尽管寿命悠长，但修士数量比之凡人不过万一，加之千年前与魔修一战，陨落修士不计其数。故至今日，这世间算得上热闹的仙城，也只有依三大门派而建的三处。
受凌云阁庇护的飞云城，正是其中之一。
进城还了仙舟，兰川赶着淬剑，便火急火燎赶回了凌云阁。叶靖文亲自将他们安置在凌云阁在仙城的联络点，唉声叹气地说是小白堕魔之事忘了跟掌门提，他得先回去一趟，招架完了掌门，再来领他们回去。
叶舒云腹诽，想来师父不是忘了，是惯于先斩后奏罢了。
但她是没有立场说这句话的，她还得关切地送一送师父。
走之前，叶靖文塞给她一枚符咒，说是从梵音寺高僧那得来的。叶舒云在外头偷偷瞧了瞧——这刚正不阿、佛光满溢的金字，应当是能镇住三个玉青衍这样的狐狸精。
收好这符，叶舒云又走在熟悉的地界上，不由登时生出一股力量来。她心里踏实了，腰板也直了，走到玉青衍身边时，也不觉他有多高了。
玉青衍左手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小白狐，右手腾空出来、攥着一份报册，他分明没有笑，但松弛的神情里自然流露出一股兴味。
叶舒云有一瞬间觉得他好像抱着婴儿看到超市大促销的家庭主妇。
“咳嗯。”她清了清嗓子，也不叫他玉前辈了，问他，“在看什么呢？”
玉青衍凤眼流转，笑意便沁几分进他眼底，竟让她觉出几分亲昵。
他没答话，只是把手中的报册递给她。
叶舒云觉得他此刻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不免心底也跟着飘起来。她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收回得意的眼，瞟了一眼报册。
整整一版，都印着她和玉青衍的画像，还额外附了一行大字。
“豪门女修私会美情郎，人妖不伦重演修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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