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东华门外的南宫中，朱祁镇坐在破落的庭院前仰头望着天空。

        日头晴朗，云朵稀疏，煦暖的光抚过朱祁镇年轻却沧桑的面庞，他倚在树下，微阖双目，南宫清静的怕人，他却独独享受此刻，仿佛已然置身事外，超脱尘俗。

        然而这不过是须臾的臆想罢了，历经过惨败的战事，寄人篱下任人宰割的命运时常化作梦魇探入朱祁镇的梦中，他只庆幸，这缠人的魔，只寻得他一人。许是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感，朱祁镇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曹少钦的追随，那是他们相伴二十余年来第一次的分别，这一别，如今却已足足四年有余。

        朱祁镇知得曹少钦的担忧，当他落入敌营时，袁彬就已向他表明了身份，曹少钦特意嘱托命他看护好皇帝，有了袁彬的刻意照顾，他们总算在这敌人环伺的大营中艰难地存活了下来，袁彬偶有收到自京城传递来的秘密消息，朱祁镇知晓曹少钦已经变成了司礼监，暗自的上下打点，只为能让朱祁镇平安归朝。

        朱祁镇虽然受到王振的蒙骗，却仍不能称为是个昏庸至无可救药的皇帝，对于政治嗅觉虽非灵敏，也明了目前以他的状况，对大明王朝来说是何其尴尬，更何况，他也知道他的弟弟并无想要接他归朝的意念——想来也是，千秋万代何人能抵权利的诱惑？

        他的弟弟不抵，可他朱祁镇却能抵，无人知晓早在数年前，朱祁镇就曾有过放弃皇位的念头，那是在闷热的初夏，蝉鸣烦躁地涌入年轻皇帝的耳中，令他无心听闻先生的讲学，自他八岁即位后，除却每日上朝，仍需在下午上课，比起皇子时更加繁忙不堪，国事家务纷繁地压在尚且年幼的臂膀上，唯一能令他放松片刻时便是与曹少钦呆在一起。

        少钦总是最懂他的人，知他怕热，早早的便会在寝宫备好冰炉，瓜果点心一并堆在上面，揭开便可享用上清凉的香甜滋味，入夜少钦会在他身旁为他执扇，可自从他入了这乾清宫，少钦已不肯与他同塌而眠，他总道主仆身份有别，您已是当今圣上不比往日，切莫任性，可那时朱祁镇也不过是十二有三的半大小子，骄纵起来仍然令曹少钦无可奈何，被扯着袖子拖上龙床又不能推搡，无奈只得如往日将小皇帝搁在自己臂膀上，摇着扇哄他入眠。

        朱祁镇靠的近了，便嗅到曹少钦身上熟稔的味道，淡淡的甜香，跟他的人似是半点也不相称，但朱祁镇知道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从来都是面冷心善，每每被他气到拧眉不满时，朱祁镇只需低声软语地哀求两句，上挑的桃花眼就柔了下来，弯弯的眼眸中无奈地模样是最让朱祁镇喜欢的，看的多了，朱祁镇竟生出想要去亲吻人眼尾的冲动，仗着这夜浓厚而昏暗，朱祁镇大着胆子便凑了去。

        轻轻巧巧的触碰，让曹少钦打扇的手顿了下来。

        一夜的水乳交融后，朱祁镇已经全然将这位从小伴着自己长大的人当做了结发之妻般对待，他知曹少钦不愿将此关系昭然公示，便也遂着他的心意，在外人面前仍是主仆的模样，却会在私底下令曹少钦唤他的乳名，曹少钦哪肯这般逾越，无论朱祁镇如何哄骗劝诱，最后也只肯在床上欢愉时被逼迫的难耐了才小小地低声叫他祁镇。

        随着朱祁镇年岁渐长，再怎样万般不肯，身为皇帝却仍然是要娶妻的，皇家也是必须要开枝散叶，绵延血脉，曹少钦便总是劝说朱祁镇要多去后宫，雨露均沾，一条条一项项的祖宗训诫，为国为民，压的朱祁镇只好以国事为先，却在得了第一个皇子后，再次淡漠不愿理会一帮妃嫔，曹少钦也无奈，只得找着藉口将朱祁镇往后宫送，并对朱祁镇的亲昵逐渐疏远，朱祁镇早就因这缘由忍得狠了，干脆心一横直白地告诉曹少钦，等得皇子稍大，便传位与他，他要与他两人隐遁江湖，仗剑天涯。

        曹少钦听后大惊，心中泛起的甜蜜欢喜还未维持半分，便垂了眼去，摇头低声：“这个天下，需要皇上。”

        他怎忍让他为此背负千古骂名，即使朱祁镇如何待他亲密有加，曹少钦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不过是个宦官，他能给朱祁镇的，也就只有这副身子和一颗赤子之心罢了。

        之后便是战败被俘，仰人鼻息，在得知归期终有希望后，朱祁镇日日站在朝南的土坡之上，无论风霜雨雪，日夜寒冬，他知道，即使所有人都将他遗忘在脑后，将他弃如弁髦，他的少钦也仍在等着他，盼着他回家。

        朱祁镇在这一年中忍着屈辱，九死一生，无论多么困苦也咬牙坚持了下来，就只为在归来时能够看到那人的影子，即使从小与他交好的弟弟再次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即使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的宫人们都变得趾高气昂，即使他被丢进荒芜破旧的南宫，即使他被当做囚犯一般的对待，日日三餐都食不果腹，却仍然在望见人群中熟悉眉眼身形的瞬间，庆幸自己终是活了下来。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够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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