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面冷心热
马车驶出王城后天已大亮，风风坐在车外兴高采烈地指路，时不时还要和马夫抢夺缰绳，惹得马夫又惊又恼。
小云和小禾分坐在仇落两旁，谁也没想到三公主会有这等决定。
小云偷偷瞄了正闭目养神的仇落一眼。她薄唇紧紧抿着，眉头似乎也若有若无地蹙起。清晰流畅的下颚在几缕光线的照耀下格外明晰，还有那几缕垂在胸前半的棕发，因早晨的阳光而染成浅浅的蜜糖棕色。
她感觉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主子了。还记得从前，她光是听到“异邦”这二字就能大发雷霆。众人皆知，她最讨厌那位素未谋面的异邦人父亲。
可如今，一个混有异邦血统的孩子站到她面前她也面不改色。小云不明白，那位性情骄纵暴躁的三公主怎么短短几日就变得如此沉稳。
“到了到了！”车外传来风风兴奋的声音，他掀起门帘钻了进来，高兴地跑到仇落面前。
“公主殿下，我家到了！”仇落闻声睁眼，她琥珀般的瞳眸毫无情绪，如一条平静的溪流缓缓流漾。她垂首看了小孩一眼，“太吵了。”
风风不知敬畏地朝她扮了一个鬼脸，“我就吵！吵得公主耳朵嗡嗡叫！”小云和小禾大惊失色，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就要朝仇落道歉。
仇落轻飘飘看他一眼，哼了声就不再说话。看小禾把他带来时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就该知道这是个熊孩子。
须臾，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先行下了车替她们搬来踏脚凳。
风风挣脱小禾就径自从马车跳了下去，一边喊着“娘我回来啦！”一边飞快地跑进那草屋之内。
仇落摈开小云的搀扶自己下了车，抬眸打量了下这间草屋。泥土糊的墙面已有多处剥落，用一根歪斜树枝撑起的窗户上没有窗纸，就连木门也只剩半截。
门外的大水缸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孤零零地在缸底相伴着度过晚年。小云的面色有些不好，“殿下金枝玉叶，不如奴婢和小禾进去就好吧？”
仇落还未开口，屋内忽是传来一声呼叫：“娘！你怎么不理我呀娘！”仇落面色微沉，推开那半块门板就大步走了进去。
风风跪在一片破旧的草席边上不停摇晃一个老妇人。她双目紧紧闭着，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身上。仇落毫不嫌弃地蹲了下来，手摸到老夫人颈侧去探脉搏。
可在碰到那已然冰冷的肌肤仇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将手收了回来，看向正期待着自己能救人的风风。
“节哀。”她只能这么说，风风呆了好一会。尚年幼的男孩似乎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娘怎么了？”
仇落沉默半晌，平和地说：“回天上去了。”
风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还攒着老妇人的两根指头，疑惑地问：“为、为什么要回天上呢？”
小云和小禾不忍地靠在一起低声啜泣，仇落依旧平静地直视着他，“生病太难过了，她回天上就不会生病了。”
“那、那娘不要我了吗？”风风的眼眶很快盛满泪水，好像只要仇落说出答案他就能马上哭出来。
仇落却是摇了摇头，“你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她自己回天上去了。”风风有些恍惚，又重复了一次：“她自己，回天上去了。”
“因为你还不能回天上去，风风。”仇落温温地道，她将风风的手放在老妇人的侧脸上。“天上是一切病痛疾苦的终点，只有像娘一样的人才能去。”
风风花了好一会才消化了仇落的话，泪水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正沿着下巴跌落草席。
仇落想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他只是不断地抚摸着母亲的脸。
从眼角，到耳侧。再碰一碰鼻子，和嘴巴。他显然很不舍难过，却一语不发地用着自己的方式将母亲的面貌刻在记忆里。
厉风刮得屋外的大树发出沙沙声响，门板摇摇晃晃，像个婴儿咿呀咿呀地哭喊着。仇落安安静静地在风风身边陪了很久，即使面无表情，小云和小禾也能感受到她在无声地给予风风力量和安慰。
“这里吗？”仇落横抱着老妇人的躯体站在一处满是桃树的山坡之上，身边风风拉着母亲的指头。他左右看了看，指了一棵长得最是矮小的树，“这里可以吗？”
“当然。”仇落转头对小云示意，小云马上喊来府里几个侍卫着手挖坑。
仇落和风风退到一旁的树下，小禾已进城购买棺材，大概不用一会就能回来。
风风抬头看了看板着脸的仇落，她看着是那么冷漠，此刻却偏偏抱着自己母亲稳稳伫立。头上的树荫在她面庞洒下斑驳树影，更显得她面色冷淡而幽沉。
她冷然注视几位侍卫正奋力地挖洞，随伺一旁的小云有口难言，风风察觉后将母亲的手攒得更紧了些。
马车声由远至近，众人齐齐看去。正是小禾载着一副棺木来到了山坡下。
“先放进去看坑合不合适。”仇落对那几名抬棺的侍卫道。
“是。”他们尝试将棺木放了进去，“回殿下，正好。”
仇落点点头，又转头对风风道：“我现在将你娘放进去，好吗？”
风风看起来又要哭了，但还是强忍着鼻酸点了点头。仇落几步走到棺木面前，轻柔地把怀里的老妇人放了进去。风风就蹲在一边不舍地看着，两只手始终捏着母亲的一只手不肯放下。
“主子。”小禾吞吞吐吐，见仇落站了起来才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母皇宣我？”仇落皱起了眉，“可有说是为何？”
小禾摇了摇头，“并无，但奴婢认为……”
小禾后文未道就被小云制止：“小禾，不清楚就休要胡说，胡乱揣测圣意是大不敬。”小云瞪她一眼才转头朝仇落欠身道：“殿下恕罪，小禾刚入府不久，不通规矩，望殿下轻罚。”
仇落看了她俩一眼，也没再追问，摆了摆手先让她们退到一边。面前的风风还蹲在棺木边，整个上半身都伸到了棺材里。
仇落没阻止，只沉默地站在风风后头。她眼神落在他的背影，思绪却回到了多年以前。
或许风风是幸运的。她想。
至少他有机会能和母亲好好告别。
至少他有机会能给母亲一个体面的离别。
至少。
至少他能握住母亲的手。
烈日当空，众人站在树荫下默不作声。
悲桑的情绪漫延在这小小的山坡之上。
几只麻雀停在枝桠之间，细微而清晰的鸟叫好似成了最后的丧乐。落叶沾到仇落发间，只有它明白仇落此时的闭口无言。
“娘，你要在天上看着我。”风风艰难地说，他刚刚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回，现在嗓子又肿又痛。棺木里的老妇人安详地躺着，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似在耐心地听着风风说话。
“公主说你回天上就不会疼了。”风风吸了吸鼻子，“这样风风很、很开心。因为娘你再也不用在夜里偷偷哭了。”
小禾又默默把头转了过去，小云也同情地用袖子揩去眼泪。仇落淡淡地看着，好像这悲戚的氛围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娘。风风给你搬家了。是山坡上最小的一棵桃树。风风觉得它和我最像，一定可以好好陪着你。”说着，风风把头艰难地缩在老妇人的脸下，眷恋地蹭了蹭老妇人的颈窝。
“娘，不要怕，风风会常来给你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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